这间病房里原本有三张病床。三天来,只有我丈夫住在靠卫生间的那张床上,其他两张空着,罩着墨绿色的床罩。

晚年能活在当下

发布时间:   作者:高莉琴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这间病房里原本有三张病床。三天来,只有我丈夫住在靠卫生间的那张床上,其他两张空着,罩着墨绿色的床罩。

这间病房里原本有三张病床。三天来,只有我丈夫住在靠卫生间的那张床上,其他两张空着,罩着墨绿色的床罩。根据这家医院的规定,我和儿子成了陪护,我白天,儿子晚上。

第四天,当我走进病房时,紧挨我丈夫的那张床,绿罩撤去,躺着一位病人。他的床半截是摇起的,上身倾斜,鼻子里插着氧气,一只手上扎着吊针,另一只手的手指上夹着监控器的指夹,床边还竖立着一个带显示屏的仪器,据说也叫监护器。他的眼腈一直闭着。显然,这是一位危重病人。

等我忙完我家病人的吃饭、吃药等琐事,腾出嘴来问我丈夫,才知道这人是昨晚从其他科转来的。据说是胸积水,心肺功能衰竭。一整天,本科室的大夫出出进进地检查商讨治疗方案,护士们也时不时地换吊瓶送口服药,病房里的空气很紧张。除此而外,那些穿墨绿色衣服的医生、护士也频频进来查看,这些人都是ICU病房的医护人员。为此,我们更有点不安了。

护理老人的是他的儿子,五十多岁,尽心尽力,一会儿接尿,一会儿喂水,一会儿翻身……看得出他很爱自己的父亲,生怕老人哪点不舒服。

老人一整天都是这样的,没睁开过眼睛。

晚饭后,我家儿子来替换我,我疲惫不堪地离开了病房。

第二天,当我站在我丈夫的病床脚头的位置时,对角线的另一端射来了一束光亮,他的眼睛睁着,眼里很清亮,向我点头示意问候。我也不由得向他点了一下头,以示还礼。显然,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他好起来了。当然一切治疗仍在继续。

午饭后,他的儿子伺候他躺好,掖好了被子,抬头望了望吊瓶里的药液,坐回到晚上租来的折叠椅上,掏出手机浏览着。不一会,头就一点一点地顿着,像鸡啄米似的睡着了,还时不时地发出微微的鼾声。他确实太累了,二十四小时的陪护,况且这里是病房,没有能使他舒展身体的地方。我丈夫也睡了,我在丈夫的脚头挤出一点地方,把上半个身子放上去,腿和脚则搭在床边的小方凳上,准备小憩一会。朦胧中似有人在说:“我是河南三门峡人……”我抬起身子看了看,这屋里除了两个睡着的,就只有我这个半醒的。显然他是在对我说话,可是,我是个不相干的人,按理说他跟我说不着。但出于礼貌,我坐了起来,这时我才看到他两颊瘪着,嘴唇缩皱成漏斗状且嗫嚅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目光空灵,又好像还有点什么。说话很艰难,口音很重,听起来很费劲,但他继续着。

“我本来不姓刘,姓付。我的母亲生了七个孩子,我是最小的一个,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是遗腹子。”“遗腹子”三个字让我怔了一下,看来他是个文化人。“母亲无法养活我们七个孩子,我很小的时候就送给了刘姓人家……”

说真的我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他气息微弱,是个经过一天一夜抢救的病人,更何况我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呢。但他没有终止:

“人要有良心啊!刘家对我不错,他们没让我饿过肚子,老两口起早贪黑供我上完了高小(小学毕业)。这是那个村多少亲爹亲娘都做不到的啊。打那起(从那起),我就决心一辈子姓刘,给他们养老送终。”他停下了,叫醒儿子要去卫生间。当他站立起的那一刻,我看清了他原来是一个瘦高的老头,年轻时一定有一副好身板。他回到床上,儿子安顿他睡好。我也窝躺在丈夫的脚下昏昏懵懵地睡了。

满以为他也该睡了,但他沙哑的声音又响起了:

“19岁那年俺家乡遭了旱灾,地里横七竖八地裂了缝子,足有半尺宽,像冰面上的冰裂沟。树皮剥光了,树叶捋完了,烟囱不见冒烟了。村里人死的死逃的逃。19岁的我本应是壮实的,但全身只有皮包骨,没有肉。刘家父母撵我去逃荒要饭,我不舍他们在家饿死,坚决不走。就在这时,政府来招兵了,说是去新疆,保卫祖国,建设边疆。我枯着乱发,眼窝深陷,问招兵的领导:‘给馍吃吗?’领导说:‘当然给’。我报名参了军,就为去寻一条活路……”

这应当是他人生道路上艰辛挣扎的低谷。他的讲述是痛苦不堪的。

见他喘得很厉害,我很平和地阻止他。

儿子又扶他上了卫生间(输液的人就是这样不断要小便)。扭头对我说:“阿姨,我爸就爱说过去的老事,你累了就歇着,别在乎他。”

喘了一会,他回过神来,又张开口了。

“我们终于穿上了军装戴上了大红花,但在欢送的人群里我没能找到我的刘家父母。我想,他们是为不舍我离去,但又无力留我在身边而难过。

“我们终于踏上了西去的列车,是闷罐车,车厢里铺的是稻草,是我们歇息的地方。车只有到兵站才停,下车大小便,供应我们馒头和菜汤。我眼含贪婪,恨不能把一筐馍都抱到自己怀里。手伸进馍筐总想多抓一个馒头,带队的首长呵斥着:‘手缩回去,一人一个,是定量的!’”

饥饿使他完全丧失了尊严。

“我们大部分的时间是枕着自己的小行李躺在稻草上,有时也唱歌学习。火车只是向西行,我们不知道新疆到底有多远,趴在车厢缝隙向外看,戈壁茫茫,赤壁千里,无绿色、无飞鸟、无人迹。”

他很虚弱,但回忆的闸门总是关不上。我劝他休息,他喘了口气,接着又讲:

“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几天,一个黄昏时分,通知我们背着背包下车,说是到地方了。我们兴高采烈地跳下车,大风呼啸,黄沙漫天,站都站不住。就是这么个荒野之地,却帐篷林立,人头攒动,个个灰头土脸,慌乱着呼喊着。我被这眼前的一幕震惊了,这难道就是乌鲁木齐吗?我们正在疑惑,领队说火车到头了,这是尾垭,后面的路坐汽车。我们被带进兵站设在这里的帐篷,工作人员送来了一筐馍馍和一大铁桶菜汤。第二天,我们乘汽车继续西行。”

说来也巧,我也曾有过尾垭经历。我还在这里还收获了一个生词———“盲流”。

“鲁木齐终于到了!我们这些新兵蛋子有的连自己村都没有走出过,到了大城市高兴自不必说。但两天休整后,却被告知继续开拔。这时的我们尚分辨不清乌鲁木齐的东西南北。

“去南疆的路同样漫长,七八天后我们来到了喀什,三个月的新兵集训结束,我被分配到边防哨所。冷啊,雪山皑皑,人迹罕至,站岗时鼻涕冻成冰柱,手冻肿脚冻烂是常有的事,哭啊,新兵没有一个没哭过的。更难忍的是由于海拔高水烧不开饭做不熟,吃夹生饭。但谁让我们是战士呢,我们牢记自己肩负的使命,我们克服了一切困难,终于坚持了下来。部队的锤炼使我无论在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成了一个真正的战士。老班长巡边牺牲后,我成了班长。当兵这段时间,我常常为自己为吃一个馒头而当兵感到羞愧,也为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而感到光荣。

“当了五年兵,我转业了……

“乌鲁木齐的日头可毒了。转业后,我被分配到一家建筑公司,学徒三年,日头不知剥走了我身上几层皮。我老想着自己是战士,要严格要求自己,要多吃苦多干活,多做贡献。我有些文化,比别人学得快,不到三年就当了技师。我娶妻生子,有了一儿子两闺女。我对孩子们要求很严,经常教育他们‘你爹是战士,你们不能熊,只能好好学习,抽烟、喝酒、打牌、吸毒的坏事不能干’,他们都还本分、规矩,我的孙辈们也都上了大学,有了工作……”

看得出他很自豪。

其实,这些我早已看在眼里,儿子自不用说,女儿女婿天天来探望,洗脸擦背,端水喂饭,样样都干。孩子们对这个父亲真是无微不止啊!我想或许是艰难困苦的生活,或许是这位不易的父亲给了孩子们更多的爱(儿子曾给我们说父亲不曾打过他一巴掌),使得孩子们如此疼爱他们的父亲。

他的小女儿坐在他的身旁,一勺一勺地喂他吃银耳羹,一边给父亲唠叨着自己女儿考研究生的事,看得出父亲听得很认真。这位父亲吃完了莲子羹,头转向我们,显然他很激动:“我55岁退休,拿3900元退休金,老伴3300元退休金,有80平米的房子住,想吃什么鸡、鸭、鱼、肉任我选。病了住最好的医院。孩子们也都过得好,我放心。我当过兵受过教育,我不重男轻女,该给他们的每人都有份。”我听得出来,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满满的幸福。只是没说出“幸福”这个词罢了。

我也被感染了,难道现在不是我们这代人最幸福的时刻吗!

第二天一早,我们回到病房,他那张床又被绿色的床罩罩着。护士说凌晨被送进了ICU抢救去了。之后的几天有时在楼下大厅碰到他的儿子,不免问几句。他总是匆匆地回答:时好时坏。

这个老人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给我讲述了他的故事。在他看来,人的一生不管是鲜花着锦也好,寂寞潦倒也罢,人要有良心,人要有尊严,人要为社会做贡献,才不枉在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这是他一生悟出的道理。

老人有感于自己的晚年能活在当下,温饱不愁,儿孙都走在正路上。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很满足,也很幸福。

我记住了他是一个有良心的好人,是一个真正的战士。我记住了他的姓——刘。


编辑:高思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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