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访谈 | 文学缝隙里的鸭脖子真相

发布时间:   作者:刘我风  来源:楚天都市报

《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

池莉 | 作者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8 年 7 月|出版

 

作家池莉长期生活在武汉,她的作品大部分大都和武汉的风土人情有关,她的写作充分展现了武汉地域特色,而笔触又深入到当下小人物的内心,刻画出无比真实的个体生活状态。

《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收录了池莉自己精挑细选的五部故事背景发生在汉口的中短篇小说,分别为《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你以为你是谁》《汉口永远的浪漫》《生活秀》《她的城》,其中《她的城》为重新修订、并未删节的原本,以平民视角鲜活再现了武汉的市井生活,精细描绘了市民生活的价值观念。这些故事让读者不自觉便身在其中。故事结束了,生活却从不落幕,你始终是自己人生的主角。这是池莉文字的魅力。

▲池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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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还从来没有正式讲过鸭脖子的真相吧?”

记者:现在总有人讲城市营销,其实您从1987年的成名作《烦恼人生》开始就为武汉代言了。多少外地人关注武汉就是因为池莉!南京姑娘孙茜,《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前不久专门到武汉,据说也是跟着池莉老师的作品把武汉走了一圈。

池莉:是的,孙茜前不久特意来武汉,走了走我小说中的一些地方,非常兴奋,浮想联翩。基于文学引起的浮想联翩,是个人想象力的被激发,所以对于个人,肯定会变得更加丰饶意趣。在当今城市长得越来越相像的时代,如果想行走得精彩,估计还是要读点小说的好。尤其是经典旧作: 新作似镜子,清晰却平面,劈面看见的,只是今天的自己;旧作似小巷,迷蒙而幽深,慢慢展开你所来之路的微妙风景。当然,我这本新书,就是旧作。好的旧作,是陈年老酒,越陈越香。

▲池莉

记者:现在外地人到武汉,必点两样菜,鸭脖子和武昌鱼。鸭脖子已经成了武汉人乡愁的一部分。您介不介意从苏东坡的东坡肉说起,给我们的读者讲讲鸭脖子的诞生过程?

池莉:噢,这个说来话长啊!要真说鸭脖子,倒还真是有一个旧事新闻,我想我还从来没有正式讲过鸭脖子的真相吧?

先从苏东坡说起:我很小就是苏东坡的粉丝。铁杆到在读医科的时候,曾坐过夜船,凌晨抵达黄州,看文赤壁,寻东坡地,午饭找到一家小饭馆,点了一道东坡肉,人家问什么是东坡肉?当时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天下居然有人不识苏东坡?!并且就在东坡这块地盘上!后来给上了一个红烧肉。当时倒没吃出滋味来。人太年轻不懂吃,吃的不是肉,是文学。

吃文学的优点在于,吃了更喜欢写。写着写着更喜欢吃,慢慢也就自己揣摩苏东坡的文字记载,自己动手烹饪东坡肉了。记得第一次烧出来,皮红、脂嫩、肉酥、味透,香气四溢,筷子一夹,肉块直哆嗦,尚未入口,心潮奔涌,无限喜悦,纷纷洒向八百多年前的宋朝。再咬一小口,再配一小口粮食烧酒,烧酒那冲劲儿携带着肉香,顿时充满那颗中国美食心,并震撼般唤醒那一脉中国文学美食基因。

读过太多外国小说,牛奶面包是他们永恒的救赎与审美。而我们中国人民,民以食为天,文学与这天大的事物,是水乳交融成为了生命之血液。因此,我的写作,几乎不可能不写到人物与食物的关系。你怎样对待食物,你就有怎样的世界观。你怎样吃,你就是一个怎样的人。

所以,由此看来,我写小说《生活秀》,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所以,我虚构一道名叫“鸭脖”卤菜,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鸭脖子的出身真相就是:纯属文学虚构。

▲鸭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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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虚构了吉庆街的一支小摊,虚构了卤菜鸭脖子,我用想象力将鸭脖子切成一段一段,在小摊上摆放整齐。”

记者:我记得上世纪90年代以前,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武汉人吃鸭脖子。即便是在“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离开的南京”,整只的板鸭、盐水鸭之外,大家吃的也主要是鸭四件:两只鸭翅,再加上两只鸭腿。或者最简单的,鸭血粉丝汤。也没听说吃鸭脖子。

池莉:很简单,在我写《生活秀》之前,根本就没有鸭脖子这个东西。改革开放前十几年,武汉并没有完全与开放接轨,在相当一段时期,还是计划经济,食品票证供应延续使用了好多年。此后才是慢慢地局部地一点点摸索着开放的农贸自由市场,武汉市连鸡鸭都见不到几只,哪里会有什么成堆的鸭脖子呢?

那时候,我已经非常关注吉庆街,经常去吃点东西,逛上一逛,与人闲聊,每一家都吃过。吉庆街最初出来做的,都是小摊小贩个体户,多是卖油炸臭干子、配一碗稀粥、就一撮酸豇豆。再不就凉面配点绿豆汤。逐渐有了小门面,靠杯酒。以家常小炒为主。发展到上世纪90年代末21世纪初,吉庆街积累生发出了三大魅力,之一是热油爆炒各种重口味家常菜肴,什么豆腐烧鱼杂啦,豆瓣鲫鱼啦,干煸泥鳅干煸藕丝啦之类。之二是价廉物美。一大盘辣辣的油汪汪的青椒香干榨菜肉丝,才5块钱,足够四个人下饭吃,大蒸笼的米饭,免费管饱。有一次央视主持人张越来武汉采访我,我们一行大约五六人,在吉庆街吃饭,就是这样一大盘青椒香干榨菜肉丝、一盆西红柿蛋花汤、吃得香喷了!吉庆街魅力之三,是文艺复古风。由于是故意复古,开个玩笑、逗个乐子、赚点小钱,大家娱乐共享,高度自由发挥,各得其所好生爽快。我的《来来往往》《不谈爱情》等几个戏,都拍过吉庆街外景,剧组也常在吉庆街吃饭,吃得热火朝天,唱得贴心贴肺,大家开心得不得了。

事实上,我初稿《生活秀》,选择的是以上一些情景,卯足劲写吉庆街的三大魅力,但立刻感觉不对劲,写得太实反而很像新闻报道,文学主旨与人物灵魂都提不到我想要的高度:深入并打动人心!

马上动手,我彻底修改了来双扬。把她从一个勤巴苦作、烟熏火燎、油渍腻腻的女人形象,变成了最具武汉风情的女子形象。一个漂亮、精致、聪明、阅历丰富而心狠手辣的女神,与吉庆街百年来的无情命运作着不屈不饶的搏斗。特意为她,我虚构了吉庆街的一支小摊,虚构了卤菜鸭脖子,我用想象力将鸭脖子切成一段一段,在小摊上摆放整齐,让来双扬的手修长滋润,做了红指甲,守在小摊前,款款吸香烟,试想如果一个卖鸭脖子小菜的女子,能够卖得如此清高淡定,还有什么样的命运能够摧残她呢?!

来双扬就是武汉的城市象征:天生丽质难自弃。

▲电影《生活秀》里的来双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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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文字的小小灵感,能够让无数人赚钱致富,让无数人吃上一种新型休闲美味食品,我真的很满足。”

记者:后来到处都是“来双扬鸭脖子”了,到底哪一家才是真的来双杨呢?

池莉:当时的事实真相是:在吉庆街做卤菜不赚钱。没什么人做。只是那种极窄的巷子门面,靠边一只汽油桶子改造的炉子,架一口铁锅,八角桂皮五香卤一些猪蹄子、顺风、口条,偶有只把两只鸡鸭。鸡脖子鸭脖子都属于下脚料,不算菜,熬卤锅边边上增添一点肉味而已,最后打烊,店主自己挑出来,坐在昏黄路灯下,就着鸭脖子喝两口小酒解个乏,而已。有一次被我看到,我脑子顿时一亮,就把鸭脖子挑了出来,变成有成批进货的专卖,当即虚构成功。

意外之喜是:在小说频频转载,频频获奖,频频改编电影、电视连续剧、话剧的时候,吉庆街的聪明人,抓住了商机。全中国的聪明人更多,都纷纷抓住商机。鸭脖子居然在神州大地,流行开来起来。各种各样的商标、品牌、口味,各种各样的广告编排出各种各样的悠久历史、传奇故事,现在几乎可以说是鸭脖子已经进入了中国人民休闲食品行列,成为一个产业。吉庆街的口碑也很快传到全国,北上广都有人周末打飞的来吉庆街吃饭度周末。省里也曾问过我,说哪一家鸭脖子最好吃最卫生? 说是省领导去香港招商引资得带点见面礼呀,李嘉诚的儿子点名要吃鸭脖子。

成功的虚构,几年之间,就变成了成功的现实,这也太神奇了!时至今日,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商家各种各样广告,我还是忍不住哑然失笑。早些年,吉庆街的个体户刘琼,就是第一个跑到北京簋街开“来双扬鸭脖子店”的聪明女人,通过央视人物采访,对我千谢万谢,说我让她的全家,一举脱贫致富,做成了鸭脖子事业。当时我也看了电视,也热泪盈眶。有刘琼这一句真诚的感动与感谢,我足够了。试想一个文字的小小灵感,能够让无数人赚钱致富,让无数人吃上一种新型休闲美味食品,我真的很满足。让我再一次感到自己酷爱文学写作是自己非常幸运的命运。文学的确是一门神奇的功德无量的艺术。

当然,我明白,在急功近利惟利是图的当代商业经营模式下,文学缝隙里头的鸭脖子真相,本来就鲜为人知,将来会更加迅速地被埋没或者被篡改。我无所谓。一点不生气。想想东坡肉,当年我亲自跑到东坡赤壁,都无人知晓,何况我呢? 我算什么,一粒尘屑而已。中年以后,我开始认识到谦卑的神圣性。我在写作中必须努力修养的是“满足乃至喜悦自己的渺小”。我写作,我虚构,我创造,我快乐。我将永远感谢鸭脖子。感谢一只鸭的脖子,想想这是人生一桩多么有趣的事。假如今后,又因为某个虚构灵感,能够造福社会造福他人,那就是我最大的收获。

▲池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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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骄傲地说,武汉东湖绿道的建成与交通的日益发达,也有我微小但是直接的劳动。”

记者:我们知道,您近年在《新民晚报》写的专栏,在微信上不少都是10万+。就因为这个专栏,很多人以为您常住上海暨长三角。离开武汉看武汉,武汉这些年有哪些进步可圈可赞?还有哪些细节需要进一步完善?新长篇还会以武汉为背景吗?

池莉:的确我开专栏一般都在外地的报刊杂志,其实多年以来我作品的发表和出版,绝大多数都在外地。所谓外来和尚好念经嘛。不过我一直都在武汉居住、工作和上班,从来都没有实质性离开过。

我想骄傲地说,武汉东湖绿道的建成与交通的日益发达,也有我微小但是直接的劳动。

武汉的公共交通方便是最明显的进步。

武汉令我由衷热爱和赞叹的是:丰沛的淡水资源和植物。自然生态环境真是世界一流大都市。

我的新长篇,肯定还是武汉地域文化背景,这是我的命中注定。

▲武汉

记者:因为《来吧孩子》《立》,小亦池好像是我们这些读者看着长大的。您写过《生活秀》,却从来不秀自己的生活,但我仍然想问,您每天写作多长时间?跑步锻炼多长时间?还亲自做饭做菜吗?将来会专门给父母写一本书吗?

池莉:的确我是绝对不会秀个人生活的。原因是我酷爱个人自由与个人真实,我以为个人自由与真实只能深藏在相对封闭的个人生活之中。出来秀,不免装,谁都想要个好形象。

我写作时间的长短不一,要看灵感充沛的程度。以前写作经常熬夜,今年春天开会时候遇到武大樊星教授,他说他现在夜晚十点半就睡觉,早晨六点半就起床,震撼了我。我觉得这才更加符合自然规律,工作时间应该可以更有保障,所以我正在调整生物钟。做饭呀运动呀,那当然都是每天维持生命的必须。只是吃得更简单了,亲自做家人也做。倒是运动更坚持了,每天最少一个半小时。

我不会写我父母的。我的孩子也成年了,也不会再写她了。我的家人都喜欢安静的个人生活,不被外界打搅。我写过《来吧孩子》和《立》,真的是因为被中国教育气疯了:一个孩子从出生上幼儿园到高中无数培优班无数考试真是带怕了! 累坏了! 养个孩子太难了!不对这种教育说几句,心里憋屈得受不了。

▲武汉


编辑:慕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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