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最忆是芭蕉

发布时间:   作者:霍有明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对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参加陕南三线建设的两万五千多名学兵而言,这段历练无疑是人生中最难忘怀的经历了。五十年的时间飞驰而过,我们已从当年的青葱少年变得两鬓斑白。然而,往事并不如烟,依然历历可见……

1970年8月24日上午,我们陕西师大一附中69级几十名学生,乘坐一辆解放牌卡车从学校操场出发,奔赴陕南安康紫阳县参加襄渝铁路建设!没有座位,每人随身携带的简易行李便权当座椅。告别欢送的人群,卡车缓缓驶出校门,我心里暗暗说道:“再见了,西安!再见了,学校!”

卡车开出市区,车速逐渐加快,不久即驶入长安县南山沣峪口。这是一条狭窄的简易公路,有时会车都很困难,且道路十分颠簸。进入山区,“之”字形路段不断,给人以险象环生之感。然而,车上有几位附中的同学却极为活跃,一路上高兴地叫道:“欧凯!”“哈啰!”其实他们也就只会这两句。全程陪送的附中马继光老师用陕西话对他们说:“你看你们,别人还以为车上坐了一车的美国兵!”这几位同学听了,却高兴得哈哈大笑。可他们不知道,高兴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陕西向有“自古两阳不通车”之说。指的就是陕南紫阳县和旬阳县没有公路,因而不通汽车。卡车进入恒紫一段,公路就没有了,仅有正开凿中的便道。沿途都是一群群开路的民工在抡着鎯头打钢钎,石壁上的炮眼打好了,就装药放炮!随着一阵阵“放炮喽”、“放炮喽”的紧急呼喊,前方只听得炮声震响,寻见烟尘漫天,一条沿山艰难开凿出的便道就立刻又被积石堵住了。我们乘坐的卡车随着部队的车队走走停停。后来才知道,只要部队的车队一过来,一些民工就赶紧放炮,因为军车堵了,就马上会有部队的推土机前来清道。当时,铁道兵部队进入陕南修襄渝线就是这样艰难挺进的!

还记得行进途中出现的一段小插曲。一次放炮过后,因路面堵塞严重,我们车上的人都跳下来休息。这时,民工们开始清渣。只见他们用铁链拴住一块巨石,再在铁链上系上好几根一指多粗的麻绳,一人领头,众人杭育,前拉而后撬,将石头拉到路边后,就用力掀下山去。而较小的石块,则直接由一人翻滚,滚到路边后就立刻推下山沟。我们车上的一些同学见了,也照样子往山下滚石,我一时兴起,便也参与其中。由于山高坡陡,落差足有两三百米高,只见掀下去的石块在空中飞速跳踉旋转,跌下复高高弹起,多次兔起鹘落之后方坠入沟底,其尘如雾,其声如雷,场面端的可观!大有巨石翻腾走泥丸之势。我当时程度不及初一,语言贫乏,未找到合适的词语来赞叹,情急智生,遂用打乒乓球时的喝彩术语来抚掌赞之:“好球!”“好球!!”同学们见状,颇觉有趣,遂到处相传,结果迅速传遍全连!一时成为佳话。直到今天,有些同学对此仍津津乐道。

整整三昼夜时间,我们铁道兵二师七团学生八连才从西安抵达紫阳县城。这个连队,由当时的陕西师大一附中、二附中和西安师范学校三所学校的69级学生组成,总共170人。马继光老师一路上陪送照应我们这些师大一附中的学生,极为辛苦,身上落满了灰尘,成了个土人,但他却一声不吭。到达目的地之后,他就一个人悄然离去了,这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后来听说,马老师曾担任过长达八年的陕西师大一附中校长。

乍到紫阳县城,诸事繁冗。我们连先被安排参与修建铁道兵二师的师部医院。据说原定我连将参与紫阳县城的汉江铁路大桥的修建,但方过月馀,我连即忽被改派到距离紫阳县城五十里的芭蕉沟驻扎,参加芭蕉口隧道的修建工程。自此,我们就开始了在芭蕉沟的两年七个月的战斗生活。

初抵芭蕉沟,条件异常艰苦。所谓芭蕉沟,实际是一条蜿蜒而上的山沟,我们连就驻扎在这条山沟的最高处。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做饭的燃料问题。当时,我连就连那种煤质不纯、很难燃烧的“石炭”都弄不到,只能进入深山去买老乡的柴火来烧。其时,四排十班曾担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砍柴班”任务。他们先翻过几个山头,到老乡的家里去商谈买树事宜,买好后就放倒一截截锯开,日后再带领其他班战士去扛回。一截锯好的原木足有六七十斤,对这些才十六七岁的未干过重活的“学娃子”来说,翻山越岭一二十里“扛柴”确实是一个艰苦的锻炼。直到后来终于弄到了石炭,我们连进山伐薪为炊的生活才成为历史。

记得一次进山扛柴,我起初紧跟着大部队,但大家走得快,我扛着一段原木气喘吁吁,逐渐落在后面。在途中,经过一处简陋的小屋,忽听得里面传出朗朗的读书声,遂不禁放下柴火悄悄聆听。只听得里面一位年轻的女教师用紫阳话问道:“这是啥子嘛?”一堆孩子七嘴八舌地答道:“大雁——大雁——”“大雁”两字的发音,都为第二声,且尾音上扬。老师又问道:“大雁是益鸟还是害鸟嘛?”孩子们又争相答道:“益鸟——益鸟——”我听了不由暗暗心动。当时,“斗批改”的浪潮正席卷着西安市的大中小学校,全国亦然。不意陕南紫阳的一片深山荒野之中,竟还有这样的一间小小的学校,还能够进行如此具有科普性和趣味性的教学!且师生问答,并自得其乐,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呀!今天曲指算来,至1977年冬恢复高考,这些孩子正好是进入高考的阶段。也不知道其中曾有几人考入了大学?几人考入了中专?那位女教师今日又何在?令人生出多少遐想!

进驻芭蕉沟后,我们一附中的几十名学生编为两个班,我在四排十一班。一开始,这个班分配的任务很杂,什么活儿都干,我就曾很长一段时间承担打猪草的任务。因为伙食太差,光靠部队的援助也不行,我们连遂自力更生,开始自己养猪,并设立了专职的饲养员,猪“官”叫王长安。可那时逾十万军工民工摆在紫阳一线施工,副食供应极度紧张,我们连一百七十号人长期吃的都是部队给的盒装脱水蔬菜,且数量有限,又哪儿有给猪吃的呢?没有办法,只有派人去打猪草。约数月之间,每天早上我就和另一个战友出发,背起大背篓,拿上弯刀,漫山遍野去采撷猪草。时间久了,我们也有了经验,知道哪些野草猪能吃,哪些不能吃,哪些是猪喜欢吃的。猪最喜欢吃的,是一种叫“窝窝长”的野草,有些类似于我们西安的苜蓿。但“窝窝长”不好找,只有农民的菜地里相对较多。一次,我们打猪草不顺利,便去“偷袭”一家农民地里的“窝窝长”,结果一个头上系着好大缠头的老妪哭喊着从家中跑出来,还投诉到连部,从此我们就坚定地执行“不打群众一棵猪草”的纪律了。在路上,我们有时会遇见军工连和民工连的队伍,有时还会碰上女子民工连(当时叫“红武连”,取“不爱红装爱武装”之意。有人以为叫“红舞”,实非)的队伍。这些紫阳女娃子见到几个“学娃子”在背着背篓打猪草,总是会发出惊异的尖叫:“哟——打猪草!打猪草!”尾音高度上扬,成为当时芭蕉一景。

继打猪草之后,我们班又成了“电锯班”。即在芭蕉口隧道的南口下方建立工棚,安上圆形电锯,承担对三营侧芭蕉洞口所需的电瓶车轨枕、支撑排架及填充木、楔子等的加工任务。时间紧,任务重,当时分为日夜两班。记得一次上夜班,加工出的轨枕都堆成了小山,确实有些自豪感。

在干“电锯班”约一年之后,我们四排十一班正式进洞,成为开挖芭蕉口隧道的“正规军”。在隧道施工中,我既当过扒渣手,也当过风枪手,多次受过连嘉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隧道的全面大爆破。记得那是我连第一次上导坑与下导坑掌子面同时掘进、同时点炮、一次成洞的大爆破。在我们排之前,几个工班已陆续打了好几十个炮眼,到我们排这个工班,正好全部完成,全洞上下左右总共打了七十个炮眼!排长项江海宣布“点炮”!副排长贺立,点炮员兼安全员李希斌、解靖咸等一片忙碌。随着七十根导火索陆续点燃,导火索“哧哧”地闪着火花冒出一片青烟,我们赶紧跑到外面安全处躲避等待。“咚”,一声沉闷的炮响;“咚咚”,又是两声;“咚咚咚咚……”炮声响成一片。硝烟被抽风机抽净以后,我们进去一看,好家伙,整个掌子面爆破下来的石块都堆成了一座山!后据排长说,这次大爆破,我们这个工班的掘进记录是一次成洞掘进零点一五米,创造了当时铁道兵二师的单班最高掘进记录!

在紧张的施工之馀,我们连的同学也不忘学习。由于驻地不通电,我们两年多来一直用的都是煤油灯。所谓煤油灯,不过是每人一个小玻璃瓶,盖子上钻个眼,插上一截裹着灯芯的铁皮管而已。大约一月能分上两回油。到了分油的时候,一声“分油了”,大伙儿就都赶紧涌上去抢着领油,把自己的煤油瓶灌满。到了晚上,只见我们班床头的十几盏小小油灯全部点亮,灯光摇曳如豆,大家都凑近油灯静静地看书,即使脸被油烟熏黑也不顾。受家父的影响,我这时也开始学着作诗填词,先从学习《毛主席诗词》入手,几年间陆续试着作了数十首诗词。例如:“军民豪气冲霄汉,誓将大地重装扮。巨刃辟荆榛,深山扎大营。   万钎凿石壁,开路争朝夕。战斗送残冬,旌旗满野红。”(《菩萨蛮·紫阳公路即景》)“风钻抱怀间,雄镇千山。激情融却万重寒。定教长龙穿峻岭,声震云天。   重担抢挑肩,何惧困难。分兵掘进志方坚。“再教育”中摘硕果,一往无前。” (《浪淘沙·“十一”入团》)“芭蕉畔,经年苦战开风钻。开风钻,石岩颤抖,铁军堪赞。    炮声翻滚红旗漫,三千长隧一朝贯。一朝贯, 主洞通畅,彩廊珠璨。”(《忆秦娥·芭蕉隧道贯通》)“更惜别长夜短檠,款款诉衷情。遥思数载鏖战,生死亦肩并(平声)。   踪迹逝,翠峦屏,望君行。但希君去,再建奇勋,赤胆为民。”(《诉衷情·送军代表复员》)“烟尘滚滚相迎送,山岭连绵,遮断长安,满载豪情赴陕南。   军民奋战伏天险,斩水凿山,渝鄂接连,笑指长龙吐瑞烟。” (《采桑子·三线建设竣工》) 

         

家父在来信中对我学作诗词予以肯定,悉心指点,并数次作诗词赠我,深情鼓励。例如:“打草冒严寒,电锯飞旋,风枪穿透几重山。哪里艰苦哪里去,捷报频传。    旭日照心田,三线入团。洪炉烈火写新篇。一代新人初展翼,万里鹏抟。” (《浪淘沙·示明儿》)词题下有小序记云:“闻有明国庆入团,并阅其反映三线战斗生活的小说《一代新人》,作此志喜。”(见霍松林《唐音阁诗词选集》)我日后会走上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治学之路,显与此有关。

在芭蕉沟两年余,虽然施工任务繁重,但我们连也还是有过一些文化娱乐活动。如下芭蕉口过吊桥去芭蕉镇,在当时七团团部所在的河滩上观看文艺演出。记得当时还观看过来自西安的陕西火线文工团的文艺演出,令我们眼界大开。但晚上下山过芭蕉吊桥去芭蕉镇看演出毕竟不便,部队官兵遂在芭蕉沟三营营部处开辟出一个小广场,面积可容六百人许。我们连就在那里和七团三营的官兵一起观看过若干次演出。记得一次七团的文工团来三营演出,在演出前夕,一个从师部下来锻炼的宣传员先教我们唱样板戏。时间短暂,他就选了《沙家浜》中的一段最短的唱段来教唱:“四龙自幼识水性,敢在滔天浪里行。飞越湖水把亲人接应,你们放宽心。”他唱一句,我们跟唱一句,短短十分钟,全营五六百官兵居然就能把这一唱段唱得有板有眼了,引起大家的哄笑。

正式演出开始了,一位扮演《智取威虎山》中栾平的演员,将杨子荣与栾平智斗的一段演得惟妙惟肖,引起大家的喝彩。女声独唱开始了,一位美丽的安徽霍邱文艺女兵唱起了动听的西藏歌曲:“高原上升起红太阳,雪山草原放光芒。牛羊肥壮遍地青稞香,西藏人民喜洋洋。啊,美丽的家乡啊,可爱的西藏。美丽的西藏,可爱的家乡。”听之如闻天籁。我旁边一位见多识广的铁道兵战士轻声笑着说:“这是电影《泥石流》中的歌曲。”这歌曲,今天还在我的胸中悠扬回荡!

1973年4月13日,我们铁道兵二师学生八连胜利地完成了芭蕉口隧道的施工任务,就要齐装满员地退场了!近一千个日夜,终于要离别时却有多么不舍!这里是我们人生中第一次经风雨、见世面的地方,我们青春的汗水已融进了这里的土地。在霏霏细雨之中,汽车终于发动了,再见了紫阳,再见了芭蕉……


编辑:慕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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