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赏丨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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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一欣


他推门走出教室那扇铝边的木门时,便已确认回到这个故乡。走廊里只星星点点地亮着灯,被粉笔和煤炉熏黑的墙壁泛出亲切的光亮。半截绿的墙壁里长出茂盛的草,他抬头看到走廊尽头,一排小小的孩子正在排队离开这里。走廊被夜色侵蚀得彻底,他几乎看不到前方是何处,抬起手也只能够到绿墙的边缘。这小学校就像城堡,被失落在无人问津的故事结构里。当他看到那朱漆斑驳的大门和牌匾时,便已经意识到这时间的逆差。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一只小小的布满掌纹的手,指甲缝里有白白的灰。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饱含石灰苦涩的味道。
  是还没有改掉刮墙皮恶行的年纪,胳膊上残留的伤痕,碰一下会痛,因为严厉的戴眼镜的班主任手里藤条发狠。门口依旧有一盏昏黄的灯,有蛾子砰砰的声响。毛茸茸的身体覆在灯上,在他手背上凝结成焦黑的影子。
  他摸索着走出校门。门口的树摸上去是热的,木头带着夏日的余温。正要朝前走,树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一个声音在他侧后方响起:是没有看见我吗?一个女人的声音。他惊恐回头,却看见了一张几近陌生的脸,年轻到陌生,好像从未存在于他的记忆。女人牵着他的手慢慢向前走,也慢慢问他,今天过得怎样?女人说这话时并没有看着他的脸,他也只能看见女人黑黑的后脑勺,被头发包裹的后脑勺。她抓得有些紧,他觉得自己的手在她的手里喘不过气来。这声音他从来没有听过,近乎他的姐姐,更年轻的美丽的身影。他做出热切的样子,双手握住女人的手,从白石灰的房子,走到另一个白石灰的房里。在他这边的记忆里,有冗长庸琐的日子涂满药膏度过。为数不多的悲伤的记忆,如今却遥远起来了。他进门后,盯着矮桌上的玻璃瓶子看了许久,看自己被放大肿胀的鼻子在玻璃上晃动,风从瓶口拂过,打了个旋再落到他鼻尖上。他看到仍旧陌生的男人坐在桌前,慢吞吞吃着一碗粥,他面前却什么都没有。就这样眼巴巴地望着,过了许久许久,直到望得眼睛发酸,一碗粥也放到了他面前。猛一低头,热气熏着眼睛,两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水掉进了碗里。吃饭像是爬山,浓郁的连绵的山,他两只眼睛聚焦不准,一前一后,筷子翻动山的脊梁,一条龙在碗里盘旋断裂,然后死去。一碗饭吃得满头大汗精疲力尽,忘记了这是哪里的家,把两只手朝衣服上一抹就沉沉睡去。
  他知道为何会如此希望看见再也看不见的小学校和白石灰的房子,就像站在原地目送一列古老陈旧、驶向深山永不再回来的绿皮火车,看着它倒退的车头锈迹斑斑地消失在群山苍翠的裙摆里。母亲在说话。一只手温柔地抚摸他的头颅,鸟的羽毛一般。他在这过热的温暖里醒来,看到女人坐在他床头:原来是母亲。仇恨在落在地上的泪水里,已经从他的身体里流出去了。他用干瘦的手贴住女人的手臂,向她展示和校门如出一辙的红痕。女人说什么,他没听清,模糊的双眼只能看见,她的指头安静地划着他的手掌,写下了什么字一样。今天很高兴。他嗓音里夹杂着乖巧,妈妈。把头贴在女人的手臂上。时间的洪流不会带走什么?他紧张地想,如果这样,可以写下来的话……
  于是粗铅笔头在语文书上写下:今天很高兴,妈妈。原来人在非常高兴的时候,眼睛里会流出热热的东西。
  五十年前,他依旧分不清泪热还是血热,会怀疑风从东边来还是从西边来,红烧肉的香气从南边来还是北边来,会在严寒或者酷暑里离开故乡,离开这个柏油路熠熠发光的地方。
  他只记得有无尽的水涌来,在梦里把他淹没,淹没了两个不同的女人,两个不同的男人,在最干旱的时节坠河,头朝下齐刷刷朝着冷硬的河床,当他们找到他时,冰已经长到了他的肉里。他翻滚着哭泣,心如死灰,怨恨着他不曾存在的记忆。


编辑:慕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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