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赏:师徒

发布时间:   作者:海未平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文/海未平


  漆匠老柳在沟西一带的名声就像凤雀寺屋脊上的金光,麻叶原上方圆几十里有口皆碑。
  老柳专门油漆寿材。上世纪八十年代,老柳骑辆半旧不新的飞鸽自行车,刀削般的脸膛清癯而不苟言笑,洗得褪了色的灰布中山装就是他品性的象征,精湛、勤俭、自律,上面布满斑驳的漆痕和人们敬重的目光。
  给老人油漆寿材是关中西府乡村的大事,隆重程度甚至要高于祝寿。女儿女婿、外甥侄子都要前来,大门口放炮仗,寿材上搭红绸,早上臊子面,中午摆筵席。这时候老柳就坐上席,所有人按班辈依次敬酒,老柳喝得颧骨通红,目光炯炯。老柳的手艺是从凤翔彪角的一位老师傅那里学来的。师傅给他交代了三句话,“人在做天在看,漆寿材多行善”“南山土漆乾州纱,腻子打平遍遍刷”“粗茶淡饭甭弹嫌,嘴巴闭紧路自宽”。老柳把师傅的话刻在了心里。
  那时候主家是要给漆匠经管三餐的,叫供匠人。早上主家从田里忙完回来,顺手在地边摘一把辣椒,剁碎用盐醋拌了,然后馏几个热馒头,用面絮子和萝卜缨子熬一锅拌汤。老柳就掰开热馍馍,夹上剁椒,就着拌汤,吸溜吸溜解决一顿早餐。午饭一般都是黄瓜丝拌面条。晚饭叫喝汤,吃馒头、咸菜、稀饭。也有日子过得好的人家,儿子在外边上班,家里有点活钱,午饭会切上一盘猪头肉,上一小壶太白酒,晚饭会加上一碟洋葱红萝卜凉拌菜。丰俭与否,老柳从不挑剔。
  老柳的活做得细数,上腻、打磨、包布、三漆、堆人、描画,每道工序都用十足的心。他的话,“活儿就是脸,要脸就得把活儿干扎实”。老柳从不费料,下单子算得精准,用多少让主家买多少,这点忒让主家舒坦。其实,大家最称道的还是老柳的嘴巴紧。老柳几乎走遍了原上的每一家,家家都有不为人知的难场,家家都有不愿人知的隐秘,或抠搜、或排场、或畅宽、或小气,老柳干完活从不议论长短是非,平静得像他那张脸。
  老柳心里自有一杆秤,一副寿材漆好,主家谢匠,用红漆的木盘端上烫面油饼、荷包蛋,再放上四十元工钱。老柳会客气一番,富裕家庭,他往回退上五元,清贫一点的,他退回十元。这一点总是让各类主家都发出由衷赞叹。
  眼看五十多岁了,老柳寻思该收个徒弟了,就放出话去。以老柳在麻叶原上的声望,很快就有一拨年轻人投上门来。老柳挑来挑去,觉得那个眼睛珠子咕噜咕噜转的高中生小阎不错。县南人,娃长得白净,眼里手里有活儿,说个一能做到十,悟性极高。
  过了端午,麦子收完,乡村忙罢,小阎捏了二两茶叶一斤白糖,提着两瓶太白酒,上老柳家里磕了头。老柳喝了几两酒,话就稠密。小阎肃立一旁,用心聆听。到了下午,老柳斜靠在炕上,跟着收音机哼哼了半晌秦腔。
  老柳教得极其用心,特别是堆金人描彩绘。用棉花、明胶加白土和了塑泥,捏二十四孝,捏二龙戏珠,捏石榴蝙蝠(意为多子多福),捏蜜蜂和猴子(意为后代封侯),然后上金粉,粘在寿材的前脸上。用红、黄、蓝、黑几种油漆,在寿材侧面画上花鸟。小阎学得认真仔细,不出一年就已经能独自干完整个活路。
  师徒二人相处得也很融洽。每干完一单,老柳就分出三分之一的钱交给小阎,嘴里唠叨上一句,“攒钱娶媳妇”。小阎去见老柳也从不空手,老柳爱吃羊肉泡喝点小酒,小阎就在益蒲镇上提一袋羊肉泡麻花,再买上两瓶太白酒,后来买绿脖子西凤酒,去家里拜望师傅。
  三年一过,小阎出师,给师傅磕了头,敬了酒,老柳又把师傅交代的三句话交代给小阎,小阎听着,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着。从此小阎开始单干。小阎也是有良心的人,活路一直在县南,县北原上他从不踏足,那是师傅的地盘。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老柳上了年纪,加上人们大都去寿材店买成品,活儿就少了很多。小阎脑子活套,看着人们日子好过了,家家都在做家具提高生活水平,就转行漆家具,活多得做不完,还雇了几个帮手。再后来,干脆在县城里开了一个家具厂,生意蒸蒸日上,成了全县有名的人物。
  有几年,小阎过年过节还去看望师傅。路过益蒲镇,总是带上一袋羊肉泡麻花两瓶绿脖子西凤酒。后来去的就越来越少。反倒是老柳总是挂念,每逢喝酒,红了双腮,给人们大声强调,“你说的阎老板,那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
  这话传到小阎那里,小阎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半天,会放下手头的事情,开着车去看望师傅,照例是一袋羊肉泡麻花、两瓶绿脖子西凤酒。
  1996年中秋节,老柳的外甥给儿子娶媳妇,在县城摆宴席,非得请孩子的舅爷出席一下,给晚辈涨个威风。老柳又喝多了,又大声炫耀,“你说的阎老板,那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
  偏不偏巧不巧,小阎正好在这个酒店请西安来的客户,有个多事的人就给小阎说,“你师傅在外边大厅呢。”
  小阎坐着没动,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等到外边大厅里人声稀疏了,小阎出来送客户。
  小阎没注意到老柳还坐在大厅里。快走到门口时,听见老柳喊他。小阎还是愣了一下,勉强走到老柳跟前。老柳破口大骂:“你这个东西,混出眉眼了,连师傅都不认了。想想当年,没有我哪有你怂娃的今天!”小阎耷拉着眼皮,讪讪一笑,转身去送客户。
  第二天,天快黑的时候,小阎开车到了老柳家,提了个大礼盒,没说几句话就走了。老柳眉开眼笑,给老伴说,“他还是认我的。”说着就打开礼盒,里面有两瓶矿泉水,一包塑料袋装着鼓鼓囊囊的水物东西,解开塑料袋,一股屎尿味道冲鼻而来。老柳一屁股瘫坐在了椅子上。
  隔天早上,老伴醒来不见老柳,急忙出去找人。老柳躺在沟底,脸上挠得稀烂,沟坡上留下老柳滚落的痕迹,砸断了树枝,撞飞了石子。
  再过几年,小阎的老婆被一个南方人骗去了钱财。小阎的儿子,那个嘴角叼烟、昂着头说话的小伙,喝醉酒开车,一头扎进大卡车的屁股底下,连个浑全的尸体都没留下。
  再后来,小阎得了脑溢血,走路的时候一只脚拉在地上,说话瓮声瓮气听不清。老柳的孙子大学毕业考了公务员,在邻县当了副县长。


编辑: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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