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页潮声天籁,满纸方言荡魂——读长篇小说《拖神》有感

发布时间:   作者:许玮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文/许玮


在南中国,有片从洪荒走来的平原,穿过这生生不息的平原的江便是“韩江”,江水漫过,塑造了广阔丰饶的平原。“厚圃”正是从这片土地走出来,后虽久居深圳,但旧人故里、乡音难改,落笔处,便是他的信仰和皈依。在“众神”的瞩望中,一部名为《拖神》(作家出版社,2022年2月版)的长篇小说孕育而生,以文学的名义向潮汕大地致敬,而厚圃塑造了一个游子心目中故乡,这故乡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它代表着千千万万的潮汕人,也代表着生于斯长于斯的所有中国人。

大概是2020年初春,那时,新冠肺炎疫情尚未大规模爆发,一次聊天中,厚圃向我透露,说他正在修订一部长篇小说,它经过耗时近十载的酝酿、书写、打磨,准备找出版社出版。当时我很惊讶,距离他的上一部长篇小说《我们走在大路上》,还没过几年,又一部长篇小说又要问世?不由得从心底里生出叹赏之情,既钦佩他的写作耐力,也折服他的写作才情,叹赏之余,暗暗揣测,十载创作,这该是怎样一部厚重的大作品?

刚刚跨入2022年,我便收到厚圃寄来的《拖神》,六十余万字的体量,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还没开读,便预感到这将是一部有别于他之前所有作品的厚重之作。那时正值寒冬腊月,塞北一片冰封雪冻,年的喜气被被不断传来的新冠疫情冲淡了,感觉心情灰暗,仿佛看不见多少生命的生机。从除夕开读《拖神》,到清明前掩卷,塞北已是春暖花开。节气无声交替,生命的气象如长河般浩荡奔涌。正是这部扎实而大气的长篇小说,让我沉浸于缤纷的文学世界里,也在潮汕的独特地域文化中做了一次“山海经”般的畅游。

《拖神》是一幅描摹潮汕平原近代历史变迁以及民众精神嬗变的小说长卷,以一个名为“樟树埠”的港口从荒芜走向崛起为主线,展开对潮汕商人和商帮命运的书写。在这片蛮荒与生机并存、希望与失望同在的沃土上,潮州府、绿云村、樟树湾、莲花山、龙船岭、石壁村澄波县……在厚圃笔下,如“千里江山图”一样徐徐打开,生动呈现,又如“清明上河图”一般描摹出了潮汕平原的世情百态,万物百科无不详实有趣,引领读者踏上回溯一百多年前的那段激动人心的旅程,去感知那片热土上人物的脉动与命运的沉浮。

潮汕平原——是由江河冲积、大海塑造的广袤沃野。开天辟地前,或许真是一片蛮荒,但因为有了人的开拓与塑造,便日渐繁华,借用小说中的话说就是,“这片崭新的天地到处都是谜,生活在莲花山上的畲族人是谜,出没在风波里的疍家人也是谜,每年必来的飓风、碧磷磷的鬼火都是谜……”(第55页)就是在这谜一样的土地上,作者的笔如犁铧般纵横,让历史和乡民渐渐“活”了起来。当新的港埠在粤东大地奇迹般地崛起、当吃苦耐劳的潮商缔造了新的传奇时,所有艰辛的历程,都是潮汕人灵魂探索和精神皈依的漫漫长路,更是疍民、畲族和潮州人三个族群由冲突走向融合的深度写照。

六十多万字的《拖神》,时间跨度超过六十年,架构这样的长篇小说,既考验笔力,更考验宏观的写作视野。小说中,有名有姓的人物达170多个,但陈鹤寿无疑是整部作品的核心人物,也是贯穿全书的灵魂与命脉。当这位能文能武、能言善辩,不甘平庸、足智多谋的“弄潮儿”,立志改变自己的命运时,也决定在樟树湾这片神奇的土地创造奇迹。陈鹤寿出场时,混沌的大地山呼海啸、翻云卷浪,厚圃以之前写作中少有的笔致,让这位潮汕巨子的登场,充满了拓荒的勇气和胆识,正如他在小说中所写,“江湾的浪涛哗啦哗啦地鼓噪着,似乎也要加入到陈鹤寿渴望挣脱禁锢的力量中来”(第48页),因为在他看来,“咱们太穷了,穷得有点不像样”(第153页)

陈鹤寿的大半生,有无数的精彩,也有数不清的惊险。他少年逃亡,拐走“表妹”为妻,贩卖过“鬼火灯笼”,当过走乡药郎,后来又经历了造巨舟、下南洋、救海贼、成立团练公局、激战“三合党”农民军,以及同行倾轧、会乡械斗、洋人入侵、埠权易手……读来无不动人心魄,也有为国运衰败而生出的悲愤!尽管这位乡民眼中的“秀才兄”,因命运变化在樟树埠“消失”了数载,但最终还是顶住风浪,回归故土,迎来命运的转机,并由自己的后代承续了创业的辉煌。由此,陈鹤寿的人生起落,也是樟树湾的兴衰起落,而作者以如此宏阔的篇幅想表达的,正是沧桑巨变中人和土地的关联——人的命运维系着土地的命运,土地的命运攸关着人的生存,活下去,是为了活得更好!

陈鹤寿以“旗帜性”的形象引领着潮汕的变革史和小说的叙述主线,但厚圃并没有把他塑造成一个十全十美的“完人”。他身上兼具着英雄的高大和凡夫的懦弱,既有高尚的情操,也展现着卑下的癖好。他深爱自己的妻子暖玉,处处呵护她、悉心照顾她,但也不压抑情欲,累次“偷腥”于别的女人,展现了人性和欲望的复杂多变。事情败露后,他知道“犯了事”,触犯了自己立下的族规,便敢作敢为、甘愿受罚,甚至为此远走他乡,可见性情中的磊落,正所谓“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罗曼·罗兰语)。厚圃一面倾情讴歌英雄,一面也剖析凡人的心灵史,唯此,文学形象才有血有肉,也才能砥砺中流、接得地气。

小说以清朝中后期两次鸦片战争为背景,其间,太平天国运动风起云涌,许多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逐一登场,如虎门销烟中的林则徐、关天培,太平天国运动中的农民军将领洪秀全,大灾荒、大瘟疫中救助潮汕百姓的外国传教士黎德新,以及定海、吴淞、三元里战场上阵亡的爱国将士等。如果说,陈鹤寿是整部作品最为浓墨重彩的人物,是小说“明线”的灵魂,那么,以林则徐为代表的虎门销烟中的民族英雄,则使作品“暗线”自始至终回荡着一股浩气,而隐在时代变革大幕之后的人杰,也同样被作者寄予了无声的关注与崇敬。厚圃虽然在小说中书写了大清这个东方“天朝大国”晚期的衰落和被西方列强的蹂躏,但并没有正面描写战场风云,更没有哀悼一个朝代的衰亡,只是着力书写兴衰起落中的人,以小见大折射时代狂澜。“贴着人写”的创作原则,让小说中的人物既与时代同频共振,又可独立于时代,甚至超越了时代,成为潮汕大地的骄子。

现当代中国文学的长廊里,从不乏优秀的“史诗类”长篇小说,比如李劼人的《死水微澜》、梁斌的《红旗谱》、张炜的《古船》、陈忠实的《白鹿原》、铁凝的《笨花》等,这些风格迥然、各见其功的长篇巨著,无一不展现了古老的中国大地上历史之悠远和跋涉之艰辛。《拖神》同样可以被归为“史诗类”长篇,而且,从结构到语言、从主题开掘到精神内核,皆具备了优秀“史诗类”长篇小说的特质。

这已经不是厚圃第一次以长篇来书写故乡潮汕平原了。2008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结发》,同样以潮汕平原为背景,描摹改革开放前后那片土地上的人物变迁和命运起落,只是,《拖神》的时间跨度更大、历史底蕴更深、人物形象更为多元、时代风云更为激荡,是面向故土展开的一次更加深沉的文学思索,不但是他写作道路上的新收获,也是全景展现潮汕历史文化的一部厚重文本。

依我个人之见,小说有如下五大特点:

其一,语言及文辞的厚重。熟悉厚圃的读者会留意到,因为居住在深圳,他的不少中短篇小说都是写深圳以及这座城市里的人,红男绿女、情仇爱恨,尽情演绎都市的繁华与喧嚣,语言轻松欢快,又不乏戏谑,待《拖神》这样的“大部头”问世,截然两种风格、两番风貌,单就语言来说,自始至终的厚重扎实、荡气回肠,就令人叹赏。小说中,许多章节和片段,写得极其精彩,比喻、拟人妥帖新颖,如第二章第七节“叫魂”,那份情意绵绵的爱人之痛,引人共鸣;第四章第四节“落胎”,女主人公思念恋人无果而选择堕胎,撕心裂肺的痛苦让人感同身受;第五章“海国安澜”,作者以深沉而斑斓的笔致,写下了天妃神明的自述和哲思,不但道出了一片土地是怎样由兴转衰,也道明了东方古国凋败的缘由;第十章第九节“斗戏”,呈现了潮州人唱戏打擂的火热与沸腾,通篇气韵饱满、扣人心弦。原来,写都市题材游刃有余的厚圃,在跋涉认祖归宗的乡土文学长旅时,竟也展现了深厚的文字功底、爆发了磅礴的书写之力。

其二,方言和俚语的点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孕育一方文学。任何一部厚重的长篇小说,从来都不缺方言的适当引用。《拖神》饱含对故土的炽热之情,那作者就不会让笔下的文字少了故乡语言的韵味。读罢全书,粗略统计,诸如姿娘(女人)、孥仔(孩子)、走仔(女儿)、姿娘仔(姑娘)、师公(半仙)、跑路(私奔)、番爿(南洋)、刺流(泼皮)、阿舍(少爷)、手人(赎人)、接灯(接丁)、出花园(成人礼)、坐大菜(盼婚习俗)、柴头老爷(神偶)、水客批脚(番批投递员)等40余种潮汕方言俚语的使用,新奇而耐人寻味,不仅向读者展现了潮汕平原的风土人情,也使小说语言呈现了独特的地域风貌,犹如广阔湛蓝的海面上点缀着的片片白帆,令人心旷神怡。当操着不同口音的人物悉数登场,并奔走于广袤的平原大地时,小说俨然成了19世纪中后期中国东南沿海的巨幅“浮世绘”,烟火气十足,满溢俗世风情。

其三,乡风和民俗的多样。“史诗类”小说,一定是某个地域人文生态和乡风民俗的全方位展现,让读者宛如走进他乡的文化长廊。六十余万字的《拖神》,厚圃尽情地用笔在故乡的文化之海里“闪展腾挪”。到天妃娘娘前训话,喝下香灰水(第52页);农历十月十五的“五谷母生”,行谢神日礼仪(第184页);掷筊问神(第76页);潮州歌谣(第85页);潮州城每年二月“迎青龙”,人们争睹浓妆艳抹扮成“活花灯”立于船头的花娘(第194页);“竹龙入江”求雨仪式(第236页);中秋节献彩青(第386页)、“画灯橱”惩恶扬善(第562页);替人做“亡斋”,将烧成灰的纸钱、纸符倾入江中(第397页);农历二月间“营火帝”(第409页),锣鼓、花灯、马景,让人眼花缭乱;高潮迭起的“拖神”抢“老爷须”仪式(第514页),古老而庄严。这些乡风民俗,既有精华,自然也有糟粕,但皆引人入胜,不禁感叹潮汕文化多元的魅力,至于畲族人和疍家人的“问死鬼”、“当接枝”这类风俗,就更具神秘感,也更有地方特色了。

其四,鬼神和幻象的交织。“史诗类”长篇小说惯于以历史做底,在宏阔中展现人心的细微,但鬼神交织营造幻象的文本并不多见,《拖神》可谓此类书写的创新之作。小说甫一开篇,人鬼神轮番登场,而现实与想象中的角色血肉交融,既魔幻又现实,张扬着梦魇的魔力。值得注意的是,书中有不少鬼神之间的对话,或介绍故土风物,或道明风月爱恨,或褒贬世道人情,轻松中不失沉郁,幽暗中迸现光明;还有类似于梦境的“灵魂出窍”,让人感到惊讶,及至“净梦师”“捕梦术”的玄幻、畅游冥府的离奇,写得就更是一泻千里,让人有如置身韩江畔,听浩浩涛声,禁不住仰天长啸。另外,溺死的老妪扮作缠足姑娘,在幽暗的夜晚伺机寻找替身,让人惊悚而疑惧(第175页);“草头姐”的幽灵,藏在水流神庙的柴头老爷里,为了夺回所爱,竟时常在他人的梦中出现(第491页),原本恐怖的鬼魅,却有了空灵委婉之色。想来,《拖神》中的“鬼”,或许是开天辟地前的蛮荒、蒙昧、瘴疠;而“神”,则是开天辟地后的光明、正义、温暖。

其五,女性形象的塑造。优秀的长篇小说,一定不是完全由男性主宰的世界,总有几位熠熠生辉的女性形象,而且,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古今中外的文学长廊里,一大批优秀女性形象莫不是由男性作家塑造的,比如《红楼梦》里的“大观园群芳”、比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等等。《拖神》除了塑造以陈鹤寿、林昂为代表的男性形象外,更塑造了暖玉、麦青、雅茹、赛英、濮婆婆、柳三娘等女性形象,在描写男性开天创业的同时,让女性们也散发了独特的光辉。暖玉的温柔、细腻、母性,麦青的狂野、风骚、有情有义,雅茹的博爱、机智、果敢,赛英的好学、隐忍、勤谨,濮婆婆的海量、含蓄、高深,柳三娘的泼辣、刁蛮、念旧……厚圃用笔搅动着韩江水,洗濯出了尘世中女子的魅力,让她们各怀愁绪、各显爱恨。这些游走于天地间的奇女子,不但为男性世界增添了更多的温婉与柔美,也使潮汕历史变得摇曳多姿,而且,一写到女性,作者似有神来之笔,刻画细腻、文辞典雅,令读者过目难忘。

有评论说,《拖神》是已出版的写潮汕历史文化最好的小说,我想,读者一定会认同这样的赞誉。不难看出,厚圃有意通过《拖神》的书写,在小说层面展开对潮汕近代史的重述,也使中国东南沿海的一片普通平原,有了可以跻身于当代文学长廊的厚重底气。《拖神》出版时,厚圃的父亲韩杰先生,以一首《水调歌头》予以祝贺,实则是对爱子十载写作艰辛的感慨。“斑斓卷帙神琢、六十万珠瑛。开页潮声天籁,满纸方言荡魂……芸编醒世、史诗万物有原型。”

“卷帙神琢”、“芸编醒世”——这是最真挚的肯定,也是发自心底的感喟。

每一个真正的写作者,都渴望努力打造属于自己的文学版图。在那样的世界里,现实和虚构并存、感性与理性交织,爱恨皆能让情感的种子生根萌芽,而作家则在自己的笔耕里收获着文字的繁华。面对《拖神》这样厚重的“大部头”,我不得不说,潮汕平原就是厚圃的文学世界。他在那片土地出生、成长,生活了近二十年,汲取着故乡独特的文化积淀,自信从容地建构起了自己的“文学王国”,一面把目光投向脚下的历史,一面用笔墨连接起遥远的未来,让读者在踏进瑰丽的文学之门时,便感悟到他对故乡的缱绻和挥之不去的游子情深。

厚圃曾说,“我的童年是在潮汕平原的一座古镇上度过的,对于故乡,她就像门前的樟树林,特有的气味缠绕着我的童年和少年,并一直绵延至我的青年时代,直到今天,给了我认识现实世界的独特经验和解决生存的特殊智慧。”这段话,可以作为理解《拖神》宏大主旨、解析作者耗时十载创作的最好诠释。他爱脚下的土地,便也爱土地上曾有的历史。当他借着主人公陈鹤寿之口说出“人生具远志,游子须当归”时,便是乡情最为浓烈的喷薄。如此,《拖神》成了小说意义上的潮汕文化蓝本,为所有热爱文学的读者,也为渴望了解潮汕文化的人们,送上了丰盛的文学滋养。

十载光阴,对一个正值盛年的写作者来说,何其宝贵、何其漫长,而这一切对厚圃来说,值得!作为土生土长的潮汕人,他不但在写作上竖起了一座属于自己的文学新高峰,也为潮汕大地的历史和人文,筑起了一座文字的丰碑。从最初面对这部长篇大作时生出的“阅读恐慌”,到最后沉浸在小说的情节里不忍掩卷,我随着作者一道,在他精心打造的“众神”的王国里,也做了一次精神上的游子还乡。未来的时光,《拖神》一定会获得各种各样的赞美之词,自然,也不乏挑剔和批评,但书写故土的厚重、开掘历史的奇诡,以及展现文学史诗般的壮阔波澜,已经让厚圃站到了一个新的写作起点,从这一点来讲,他已经成功了,褒贬于他已无足轻重。

“潮起潮落,季节交替,哪朵花开了,哪个虫鸣了,哪个人生了,哪个人逝了,他知道所有的隐秘”(第94页)。这是厚圃借书中人物之口倾吐的感慨,而凭借《拖神》的书写,他也知道了潮汕故里所有的隐秘。小说结尾,“在潮汕平原这片像大海一样包容、博大、狂野、多变的土地上”,所有人的命运都各有归宿,尘埃落定时,大地宛如又恢复了开天辟地前的纯净与安宁。如今,韩江依旧奔流,而由韩江、榕江、练江汇合的“三江”之上,陈鹤寿与众人划桨的大船又将驶向新的航程。老一代潮商已然远去,新一代潮商早已崛起,往事依稀,南国那片苍茫的土地上,历史的声响依然回荡在读者的心中,久久不去……


编辑:金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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