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国燕
和很多人一样，我起初并没有留意钟楼附近这群织衣女，只把她们看作喧嚣城市里一道聒噪的风景。直到有一天，衣物受伤了，需要缝合、修补的时候，才知道在我周围，有这么一个特殊群体。
我那条宝石蓝色长裙，是在茫茫衣海中一眼就相中的。可惜第一次穿，就被隐藏的钉子拉了一个三角形伤口，我心痛地以为爱裙从此要压箱底了，朋友看到后安慰我，没事，没事，补一下就行。
补？这年头，谁还补衣服，多难看啊！
不是普通的缝补，钟楼、开元商厦小巷子附近有一大群织衣女，手工织补，工艺很好，看不出痕迹。
看着我疑惑的眼神，朋友指着腿上乳白色休闲裤说，看看，裤子大腿这儿是挂破后织补的，你看得出来吗？
她常常穿着这条裤子在我眼前晃，我却一直没发现补过的痕迹。在她提醒的准确位置上，我一摸，手指感到了布和线咬合处的伤疤。
看来，真有这么高超的缝合伤口技术。
很快找到这群“技师”，她们坐在小板凳上，跟前竖着一张“织衣服”的小纸牌，冲着行人起劲吆喝。见我拎着衣服手袋，她们齐刷刷向我射来渴望、急切的目光。一时犹豫不定，最终把这个“美差”交给离我最近的那位中年织女。
妇女立即起身接过衣服，仔细查看了上面的破口，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操着纯正脆朗的川音说：20块。
这么贵？不过半寸的口子嘛。
不贵，衣服破口太起眼，面积大，布料松，不好下手。
活做得怎么样？补好之后，看得出补痕吗？我有些不放心。
你放心，不好不收钱。
看着那张自信满满的脸，再想想心爱的裙子恢复如初后，摇曳风情的样子，我只能选择信任。
妇女将夹在腋下的小凳子往屁股下一放，专心致志地缝补起来。此刻的车流、喧哗都离她而去。她安然地坐着，背靠着稳实的圆柱子，全神贯注地织补着破洞。我饶有兴致地在一旁欣赏着。
她先是在裙子边角、下摆处的布缝间抽线，将抽来的线一根根排列在腿上。然后用一个扁平的瓶盖，将衣物受伤处垫平，开始穿针引线，展现一种原生态的织缝艺术。取之于衣，用之于衣，用原质原色的线，隐去原汁原形的洞。
走针的手法也很特殊，每一针都在布缝间舒服地憩息，针针相随，针过之处，仿佛使用过同色的黏合剂，平整无痕。她的手指是那样灵活，针舞线飞间，裙子张着嘴的伤口一点点闭合，渐渐地没了声息。
灵细的针脚、自然的手法、本色的平抚，温暖而贴心，是生硬的缝纫机永远也绣不出来的。
仅仅用一根针，20分钟挣20元，让我不禁对这个群体刮目相看。付钱的时候，忍不住和这位织衣大嫂攀谈起来。大嫂四十多岁，体胖，肤黑，嗓门大，说话爽快，人也开朗。我在她浓重的方言普通话里，得知她是从四川南充农村来的。
一直在补衣吗？
是呀，这个活计不用本钱，村子里一同来西安的人都做这个，我都补了二十年了。
二十年！一直干这个，能养活自己吗？
还行，吃住除过，能挣2000多元，儿子上大学的钱都攒好了。
说到儿子和收入，织衣嫂的眼神一下亮堂起来。
认识这位织衣嫂后，我就经常看到她，或在公交上，或在上下班步行途中。她有一张和城市人肤色对比强烈的黑脸，还有一头扎着马尾的长发，尽管头顶三分之一都是白发，尽管发型和她年龄是那样不匹配，但她和天下很多女人一样，坚持着长发之美。
我常常在开元商厦门前等公交时，走到旁边的巷子口，看她织衣，暗暗关心她的生意。她知道我不补衣，但不管是在低头做活儿，还是生意闲淡，都乐意和我聊天。一年四季，她的身影牢牢固定在那个位置，如水泥缝隙里的一棵草，低矮但顽强。
有好些日子，我在开元商厦门前等公交时，却一直没有看到她。有一天，终于从另外几个织衣女嘴里，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她收养的儿子得了白血病！娃学习好，马上要考大学了，可惜呀。
原来是这样！不难想象，这个孩子的未来，这个织衣大嫂当下的处境。
为什么当初要收养一个孩子呢？
被人扔掉的，她路过，不忍心，就收养了。她自己的亲儿子，还在南充老家呢……
健康、开朗、乐观的织衣嫂，好长时间都没有出现。
也许，上帝让她换岗，由修复衣物的伤口，转向修复心灵的伤痛。
一双手，一根针，一方凳，就是一个店铺，就是一种人生。古城这群织衣嫂，用小针创造着大美——艺术之美、心灵之美。
她们练就了高超的技艺，能够信手找到原汁原味的线，修复、缝合衣物的伤痛，能够用熨斗一样的针脚，抚平衣服主人的疼惜。她们把自己活成了一根彩线，在千年古都的厚重里，缝补酸甜苦辣，编织着七彩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