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火车

发布时间:   作者:罗伟章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文/罗伟章



上大学之前,我没有看到过火车。
  但早就对火车充满向往。我读初中是在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上,因那学校全县招生,班上就有一个同学,是从铁路旁边来的,他看到火车的时候,比看到牛羊的时候还多,我立即就崇拜他了。其实他个子小小的,成绩也不甚好,可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光环,有一种陌生而神秘的气息。这是火车赋予他的。初二那年的暑假,他邀请同学去他家,也就是去看火车;他家很远,坐了汽车,又坐船,车船费要两块多,我们当时三分钱一份小菜,一天的菜钱是九分,两块多,差不多是一个月的生活费,想得发疯,也不敢去冒险。事实上也没法去冒险,口袋里的钞票从没超过五角。物质这东西,或许不会帮助你成就什么,却可以让你不能成就什么。何况于我而言,放假后要立即回家,帮助大人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但毕竟,有两个同学跟他去了,秋季开学,那两个同学就带着尽量压抑的骄傲,向我们描述火车的颜色、长度和吼声,还有车上的乘客,说有个小孩子,看样子不到两岁,睁着溜圆的眼睛,趴在窗口朝外张望。我穷尽所有的想象,也想不明白那孩子怎么那么有福,不到两岁就能坐上火车。我们去找住在铁路旁边的同学求证,他只是笑一笑;他总是这样,谈到火车的时候,就故意沉默,表明“那没啥好说的”,以此显示自己的优越。
  四年之后,我终于有机会看到火车,也有机会坐火车了。
  去一个小站买票的时候,跟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一样激动。然而,进到站台,看到静止的车身,却有些失望了,长是很长的,开始听到的吼声也震荡山岳,却是从头至尾的铁黑,远不像同学描述的那样光鲜。想必,那两个同学当时也是失望的,却把自己美好的想象附加在实体上,给自己耗时费钱的好奇心一个交代,也顺带眼红我们;还可能,这跟我五岁那年,母亲带我去乡场看汽车时的感觉一样,先看到奔跑的汽车,感觉又好看又神奇,后来有一辆停下来,突然就觉得没那么好看了。我猜想,那两个同学舌上生花,见到的定是奔跑的火车。车就是用来奔跑的,奔跑时最美,正如演员在舞台上最美,运动员在赛场上最美。所以当我坐上火车,看到另一辆车从右侧呼啸而去,心情又好了许多。我意识到,我坐上的这辆车,将带我去一个崭新的地方、崭新的环境,让我结识崭新的人群,开始崭新的生活,淡淡的忧伤里,是不明方向的憧憬。
  那时候多的是慢车。我们开学也好,放假也好,都是繁忙季,正班车忙不过来,就开加班车。有些加班车是闷罐车,大学四年,我至少坐过三次闷罐车,没有座位是次要的,主要是内急起来,真要把人憋死。尽管我在重庆读书,距离说不上遥远,可因为车速慢,从我们县里的小站到重庆,正常行驶也要8个多钟头,要是遇上给快车让道或别的什么原因,临时停靠——这是经常性的,有时一停就是三四十分钟甚至个把小时——那就说不清楚了。8个钟头以上不解手,个个面色发紫。车里本来就扎笋子似的挤满了人,转个身都难,特别打挤的时候,头都转不过来,外加内急,再讲究的人也优雅不起来了。然而五谷轮回,并不受环境、耻感和道德的约束,有回见一年轻貌美的女子,实在憋不住,在那里呜呜哭,同车有人带了西瓜,他将西瓜剖成两半,将其中一半瓤子挖空,递给那女子,然后女子周围的男男女女,使力挤出一个空间,让她能蹲下去,她就这样释放了自己的痛苦。
  这是至今让我难以忘怀的感动场景。
  大二那年的寒假,我们三个高中同学约好在重庆相聚,然后一起回家。半夜时分,下一个站就是我们的终点站了,几人聊着天,没在意车开了多久,当车一停,重庆大学的兴力,迅速从窗口翻出去;他是要抢着去订旅馆,我们需在小站底下的旅馆住一夜,次日上午才有公交车送我们去各自的乡场,旅馆实在太小,也太少,住不了几个人的,去晚了就只能蹲屋檐。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临时停车,偏偏这次又停靠极短,兴力刚翻出去,车就启动了。到站过后,我与武汉大学的久国,想沿路走回去找他,可两人的行李再加上兴力的行李,不好拿,于是立在站台上等。隆冬时节,夜气苍茫,寒风如割,等了将近两个钟头,才见那边的隧洞口,隐约冒出个人影,一喊,果然是兴力。三人大笑一场。旅馆是住不成了,但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情绪,在站台外面走来走去聊天,就聊到了天亮。
  拥挤也好,憋屈也罢,对年轻气盛的我们,其实都不是什么事,即便如那个女子一般被憋得哭,一旦解决,特别是下车过后,就浑身通泰,满心欢喜。受不了的是旅途的孤单。人多并不意味着不孤单,有时候人越多越孤单。大一那年临近暑假,我到成都参加一个会议,当年重庆到成都,火车要走12个钟头,那是我离家最远的路程了,又独自一人,很是寂寞。可突然间,我见到铁轨两旁的夹竹桃,成片的、激流似的奔涌,顿时心里一暖。我们大学校园里,就有许多夹竹桃,花开时节,烂漫如霞。我觉得夹竹桃在跟我一同旅行,已经熟悉了的校园,还有校园里的老师和同学,甚至包括校园广播常放的古筝曲《春江花月夜》,也在跟我一同旅行。开往远方的火车,不过是我移动的校园——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眼下是很难在铁道旁见到夹竹桃那种植物了,据说那花有毒。
  而我是多么怀念它们。时至今日,每当我感到寂寞难耐的时候,就想起那辆火车,想起车窗外奔涌的繁花;想到它们,寂寞便随之减轻许多,又能凝神静气,安心做自己的事情了。
  铁道边见不到夹竹桃,可能一是少种植,二是车速快。这些年火车的飞速发展,几乎成了一个时代的象征。这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从火车入手,研究整个社会和人文生态的变迁,一定能发现某种规律,得出富有价值、令人信服的结论。
  如果把人类比作一个星球,那必定是个旋转的星球,或者说是一条腾挪的大河——这比喻似乎更恰当些,人是水性的,流动,不仅是外在景观,也是内心需求,由此及彼,日夜不息。70多年前西迁的难民,是为活命和不做亡国奴,现在的奔赴,是为了梦想。有梦想才去远方。火车承载着人们的梦想,也成就着人们的梦想。


编辑: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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