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上学。小学就在我家村口。
小学原来是个古庙,教室也便是古庙堂。庙堂有前后两个大殿,非常气派,我们家乡人为盖庙堂是不惜财力物力的。庙堂地基高出地面四五尺,四围台阶是清一色的白石条。庙堂柱子壮硕高耸,那大梁有几搂子粗,椽一律切方铺排得整整齐齐。外墙一砖到顶。房檐瓦雕吉鸟,房顶砖镂瑞兽,许是年代久远了吧,房上长满了瓦松和蒿草,迎风像飘扬的旗帜。庙堂门窗也一律是花格子。室内地面也铺的是大青砖。灰墙老旧是老旧了,但依稀还辨得清彩绘的神话故事。时不时会有青蛇在椽缝间探头看我们上课,整个教室就尽显了庄严肃穆。那时我们坐在高大空旷的教室里,就越发感到自己太渺小了。
古庙作为教室固然气派,但那是前人留下来的。到我们上学时,村子已穷得没有能力修盖学校,只能借庙堂为学生做教室。而教室也缺课桌课凳,课桌是用胡基盘的土台子,板凳学生上学还得从家里自带。农村孩子大概都是天生的土命吧,每每放学回家,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简直就成了个土人啦。学校条件差,家长意见大,于是村上干部协调七个生产队出工出料,将教室里的桌凳变成了水泥盘的固定桌凳,我们上学就再也不用从家里背板凳了,放学回家也变得干净,很有些洋学生的样子。夏天,我们坐着水泥凳子,赤膊伏着水泥课桌,读书时感觉非常舒服,上课时也感觉非常清新精神。尤其是午睡,那种凉爽让我们睡得深沉香甜。我们最害怕的是冬天,教室没有火炉,水泥桌凳冰得人屁股麻木,写字时手僵硬得连笔也握不住,我们就不停地给手哈气,或将手插进棉衣里用身体取暖。每当老师在课间让同学们搓手跺脚活动时,整个教室一下子就沸腾了,我们激情洋溢,仿佛就有了浓浓的暖意。那时学生多,教室少,老师上课多采用复式教学。复式教学就是一个教室同时坐了两个不同年级的学生,上课与自习轮流进行。那时我们还不知道这样的环境对我们的学习有多大影响,只是感到非常热闹。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村干部决定想办法彻底改变校舍条件,筹钱筹物筹劳力,一下子就盖起了三间教室,且门窗也安上了玻璃,桌凳全换成了木头的,我坐在新盖的教室里学习,简直就如坐春风了。
上小学时,给我们教语文课的老师都是本地人,地方口音重,尤其是我们紧靠秦岭北麓,地方相对闭塞,说话颇有些像砸石头。不过那时我们跟老师用乡土话朗读课文,感觉非常有力量。我们上语文课时是跟老师朗读,上自习课时则是自己给自己朗读。那时我们非常喜欢朗读课文,因朗读我们变得激情洋溢。我们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巴,鼓足了浑身力量,决不让朗读有丝毫的懈怠,唯恐稍一懈怠自己的声音就被巨大的声浪吞没了,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能在群体中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们一起发声时,有如大江大河,汹涌澎湃,大有一泻千里之势。而上自习课各自朗读时,整个教室就成了百鸟争鸣,只能听见乱糟糟的嗡嗡声。我们的朗读激情有余,却全无章法,也不懂得抑扬顿挫,就类似唱歌,摇头晃脑中一唱到底,中途也舍不得休息,直至将课文唱完才是一个大大的句号。
我自小体弱多病,说是贫血,头总是眩晕,上课时不敢久看黑板,也懒得说话,更不爱参加体育活动。我喜欢耷拉着头,一边听课一边梦游,但每每考试,我的学习成绩却出奇的好,尤其是语文,常能得到老师夸奖。好学生都是夸出来的,我当年就是被老师夸出来的。夸奖激发了我的学习兴趣,培养了我的学习习惯,我几乎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因此我一直都在感恩当年给我代课的那些老师。
读高小是在五里之外的三谊学校。我在那里只上了短短两个月课,“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便开始席卷全国,比我们年龄稍大的中学生都停课闹革命去了,我们只好回家等待复课。后来教育提倡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我们村口的“段村小学”一下子升格为“段村七年制学校”。七年制就是从小学一直到初中,于是,我又回到我们村口上学了。我上六年级的时候,二弟才一两岁吧,他身体非常虚弱,动不动就犯病,一犯病就休克,病也愈犯愈勤不见好转,令父母亲发了熬煎。我作为家中长子,无奈中只有回家照看二弟了。白天父母亲下地干活去了,我就抱了二弟在学校门口徘徊,琅琅的读书声搅动着我的心,可我只有到晚上才能拿起课本看一看。一年后,待二弟的病情有了好转、当我再回到课堂的时候,数、理、化课几乎是听天书,我只好留了一级。好在我原本学习基础不错,学习进步很快,成绩不断提高,不长时间还当上了班长。到我考高中的那一年,教育考试制度恢复,升学也开始真枪实弹,其时我已胜券在握,也令父母亲放下了悬着的心。
高中是在崇凝中学,距我们村六七里路。学校早先也是一座古庙,我上学那阵虽然没了古庙的痕迹,但每每遇见村上人还是习惯地说到庙里去上学。上高中要在学校寄宿,我自小还没离开过家,寄宿令我有着莫名的兴奋与好奇。那时生活非常艰辛,我从家里背了一床被子,就只有一床被子,没有褥子。那时家里铺盖有限,同学家里情况大概都差不多吧,再说那时我长得又瘦又小,一床被子铺半边盖半边也就满够了。我对独立出门去过另一种集体生活充满了期盼,心里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高中学制是两年,每个年级分五个班。学校东南角是女生宿舍,那是一个比较封闭的院子。而男生宿舍在学校东北角,两排平房完全开放。我们班三十多名男同学分住在两间平房里,房间的床是两层木架子打的通铺。人多床铺面积有限,我们的被筒就一个紧挨一个像田地里拥的一排排大葱。那时宿舍夏天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冬天没有暖气,也没有火炉。好在我们那时血气方刚,不怕热,更不怕冷。我的同桌叫同小勇。他父亲是高中校长,可小勇没有一点儿特殊的地方,倒是我常常得到他父亲的关心。我和小勇两年共合一铺,打着脚头睡觉,铺的盖的就都有了,当时感觉很是温馨。
我们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六都要回家背一次馍,馍是我们每顿的饭。馍当然是杂粮蒸的黑馍,没有馍背的时候就背一些红薯、麦饭或炒面。每次背的馍当然是有数量的,必须有计划地享用,不然就得断顿饿肚子。夏天馍怕捂最容易坏,敞开馍袋又多喂了讨厌的麻雀。冬天馍冻成了石头,只能用铅笔刀切开。每到开饭时间,同学们真像是万马奔腾,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去开水灶打一缸子开水,然后就着黑馍蘸一点盐巴和辣子面就算是一顿饭了。生活艰苦是艰苦,但我们正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没有忧愁,教室里总是洋溢着欢乐的气氛。高中那两年我们的班主任是崔朔玉和沈灵仙夫妇。崔老师才华出众,沈老师美貌文气,这令我们班的同学特别自豪。白天二位老师在教室指导我们学习,晚上二位老师来宿舍关照我们生活起居,真是有如父母,我们不论遇到什么事都愿意给他们说,他们都会帮助解决。这令我们的学习和生活都非常愉快。高中的时候,学校要求语文课推广普通话,沈灵仙老师给我们教语文。沈老师年轻漂亮,普通话标准,朗读课文时声情并茂,我们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朗读,便非常喜欢沈老师的语文课。只可惜我们处在浓浓的乡土语境中,上课归上课,下了课我们依然将我(w侬)念成我(侉)。虽然我们说不了普通话,但已感觉到了普通话好听,心向往之。集体生活我们相互影响,思想和生活能力也在迅速走向成熟。集体生活也教会了我们相互包容,相互关心,也让我们知道了人生的冷暖。
那时高中毕业没有高考一说,连城里的知识青年都要到农村的广阔天地去锻炼,我们出身农村的青年,回乡更是唯一选择。学习没有方向,也缺乏动力,倒是偷偷看了不少杂书闲书,这对我后来的生活却是大有裨益。
1975年元月,那天风搅着一天大雪,我背着陪伴了我两年的那床旧被和书包,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编辑:庞阿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