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门1991》：一部秘史、变迁史和奋斗史

文/王新民

不久前，初识商洛籍作家康铁岭时，接到他惠赠的百万字长篇小说《书院门1991》，望着鹤颜白眉年过花甲的他，怎么也想不到本该含饴弄孙或享享清福的他竟然如陕西话说“咥了个大活”。不仅如此，据他讲，继《书院门1991》之后，他创作规划中“古都三部曲”的第二部百万字长篇小说《马道2001》即将出版问世，第三部也正在写作中。闻此，不禁为他活到老学到老写到老老当益壮的精神所感动，挤出一礼拜多的时间几乎一口气读完这部百万字的长篇巨制。掩卷沉思，深感这是一部西安文化名街书院门的秘史，一部城乡变迁史，一部底层人民奋斗史。

2020年9月23日，陕西新华出版传媒集团举办康铁岭《书院门1991》新书发布会 

首先，这是一部西安文化名街书院门的秘史。巴尔扎克说过，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陈忠实将这句话题写在其长篇小说《白鹿原》书前。笔者以为《书院门1991》也堪称书院门的秘史。何以见得？笔者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至今到过无数次书院门访问乡党文友，聚会画友，暗访市场，扫黄打非，但看了《书院门1991》后方知，自己所见所闻不过是走马观花或蜻蜓点水的皮毛。其实，在繁荣的表面下面却是激烈的竞争、城乡的进退、真善美与假恶丑的消长，甚或一度假冒伪劣充斥市场，坑蒙拐骗横行霸道。且看书中写道：张大圣把于松霞叫到身边，一边细细打问着，一边从腰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于松霞细一看，妈呀，正反两面全印的是头衔，什么联合国文化传播大地球书画联合会理事，最小的名头也是华夏书画研究院院长! 看到最后的落款是：书法巨匠张大圣大师。 这二十多个头衔，不知重不重，也不知张大圣让这众多名头压得喘得过气? 人家敢印，这就有根有据。反正是改革开放了，一切自由了，你印个“联合国秘书长”也不会有人管。再说，这书院门就是书画家待的地方。你看南山来的木子山、刘大头，刚来不都是街上摆地摊卖小玩意儿，这几年下来，腰里都装着名片，一递你一看保你吓出一身冷汗。就说这刘大头，没上过初中，妈妈的，名片上印着世界华人联合会文化大使、宇宙书画院院士。前几个月还在马路上练摊，可这眼下都租房开了书画研究工作室。听说去临潼约上美院教授刘老师、陕西大师宋汉成开笔会，一张四尺的烂画，瞎好都能蒙个三百二百的了。

张爱玲说过，生活是一件精美的华袍，里面却爬满了虱子。再看书中对不法书商经营盗版书的描写：刘经理这会儿酒下肚子了，人也胆正了。 他笑着说，兄弟，你不知道这些是国家不让出的黄色书，那些都是香港出版物，你看各个市场上卖的，大多是盗版书。智能不懂，问盗版是什么意思? 刘经理一笑，告诉你，盗版就是没有出版社批准的正规书号，自己找个地下印刷厂，照人家出版的原书印出来的黑书。智能说，那人家各家都生意火爆，也没见有人查。 刘经理说，你不知道，国家文化部门有稽查，查住了就收了。 这是犯法的事。智能点了点头，刘经理也喝下了那小碗里的酒。 房东跟着说，你明天进些那书，来书院门卖得试一下看怎样?刘经理摇了头，不行，我这是出版社劳司的单位，怕不敢摆。智能笑了笑：有办法，你去进上三五十本，回来让房东摆在你书店门口试一下，如果好卖，你就再进，如果卖不动就算了。刘经理一笑，你这河南人真有你的。这主意好。 这一来没在我店里卖，二来是房东在那儿摆，也跟我扯不上。摆摆地摊卖，个人的行为是可以的。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可见贩卖盗版书和非法出版物已泛滥到何种程度！

2020年10月12日，商洛籍作家康铁岭为商洛市图书馆捐赠新作《书院门1991》

其次，这是一部城乡的变迁史。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城市化进程加快，农村衰微，农民进城打工成为时代潮流，书中写到的小虎、智能、智行、智本、宋仓海、马东、三门峡老张，都是在农村生存艰难甚至生活不下去，只好来到书院门蹬三轮车、当学徒、写字、摄影、办班维持生计。书中也通过主人公晏子敬分析了包括书院门在内的西安市场上弄潮儿的人员结构：晏子敬笑了：时代变了，这改革开放，一下子把一群文盲变成富翁了。其实，这年头发财的大都是过去那些投机倒把坐过牢的瞎鬼，本分人球不顶，还是靠月工资过活。你看，这书院门开店的有几个正经人?个个跟毛贼一样的南方人来弄事哩。咱西北狼没一个在这开店的，整天就知道喝几杯干烧酒，吼几声奏腔，穷得跟吊杆一样，可就是不倒势，从不做小买卖，从不给人打下手，宁叫肚子饿，也不舍脸上的灰，一个个硬得跟棍一样。你们河南人能得很。你看，新中国成立前到西安把解放路、道北都占领了。几年前，你们在火车站说河南话没人敢惹你，到解放路上吃西瓜都是半价。你知道吗？这就是河南人敢打敢拼闯出名声来了。

同时，城市职工下岗也成为普遍社会现象，笔者同村的王某接父班在西安北郊工厂下岗后，就到书院门租房画熊猫牡丹，买房养家且已小有名气。书中长安八怪就是一群下岗工人到书院门华而不实，想以“怪”取胜，结果可想而知。孙府生姐弟日子过得如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姐姐的儿子抢劫被判刑，姐姐病疯，不得不卖掉书院门里的老宅子回到郊区农村老家。

2020年11月14日，康铁岭《书院门1991》在延安市新华书店签名赠书

再次，这也是一部底层人的奋斗史。前面已提及小虎、智能、智行、智本、宋仓海、马东、三门峡老张。再说书中的男女主人公晏子敬和李雯，前者是陕南小县城的小学教师，因妻子傍大款家庭破裂来到书院门写字为生，认识了从关中县城剧院因被文化局长侵犯来到书院门卖唱为生的李雯，本想在此通过卖字和李雯成家立业，但不料，李雯傍上潼关开矿老板又作为老板的业务联系人先后委身王处长、徐总（后升迁为副厅长），在金钱和权力面前，“她忘记了她自己的过去，忘记了她自己从人变成了别人的玩物，变成了商品，变成了人与人交易的鲜肉，她变成了金钱与权力的润滑剂”“她已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她不知道以后怎么面对晏子敬、赵先生、王魁、孙府生他们这群人。因为不几天她就成了腰缠万贯的大款了，再不是过去天天到戏园子去唱戏讨生活的李雯了。她成了在书院门有一大院子的房东，人人羡慕的百万富婆了”。

不可否认，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也要清醒地看到在西部甚至中部乡村，不少地方依旧贫穷落后难以生存，适逢城市化，不少农民或小县城失意沦落者涌入城市寻求生路。尽管生活条件较差甚或恶劣，也缺乏应有的社会保障，尊严体面也谈不上，甚至人身安全也面临着危险，但为了改变命运，他们前赴后继、拖家带口来到城市。生活是残酷的，城市不相信眼泪，他们日复一日的劳作却换不来应有的回报，没有像城市人拥有自己的住房，只能租房，徒叹“长安居，大不易”。李雯为了长安居，不惜卖身换得巨款买房。但房来人去，晏子敬面对李雯的堕落，悲愤得长歌当哭：“萍水……相逢……错、错结缘，双宿……双飞……已……两年。一腔……真、真情……付……流水，满、满嘴……说辞……皆谎言! 世风……日下……良……良为娼，感情……不值……一文钱！一枕……黄粱……成……旧梦，满、满、满腔……悲愤……向、向苍天!!”后离开书院门、离开长安城，到四川遂宁道观“养伤”修行去了。

也许有人说，那晏子敬为什么不回到老家呢？水向低处流，人向高处走，一是他们不愿回到老家那种落后愚昧的生活状态，二是老家已经不可能回去了。正像学者贺雪峰所指出的那样：“传统的乡土文明已经解体，传统的农民已经蜕化，传统的田园风光已经消失，当代农村已经难以给农民提供一个有效的生命意义系统。在工业化进程设置的一道道厚重的钢筋水泥墙壁阻拦下，返乡的道路已经断绝。背乡进城的打工者实际上已经成了无家可归者，这才是进城打工者死不还家的根本原因。”故乡不可回，城市待不住，李雯和小惠一类人只好委身大款或高官而狗苟蝇营了。

不可否认，政府始终是重视新农村建设的，笔者所在的宣传部门近年来也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和物力建设农家书屋、广电村村通等，但事实是只有在交通较为发达人口较多的行政村才能发挥较大的作用，产生良好的效益，而在那些地处偏僻人口稀少的农村，作用有限甚或效果甚微，为何？因为村里青壮劳力或有文化的年轻人几乎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村里只剩下“386199部队”，意即病残妇女、留守儿童和孤寡老人，或没有文化、没有技术、没有资金的男人仍“剩”在村子里，靠天吃饭，遇到灾年没有保障，靠地吃饭，饿不死也吃不饱，没有能力娶妻生子，于是就涌向城市求生存了。

这使我们想起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异化的论述。马克思说：“人的类本质是指人作为一个整体来活动的，在这种活动中，人把自然界当作自己的无机身体。”类的异化是自然界和人的生命活动从主体分离出去，“异化劳动，由于使自然界，使人本身，使他自己的活动技能，使他的生命活动同人相异化，也就是类同人相异化；对人来说，它把类生活变成维持个人生活的手段。第一，它使类生活和个人生活异化；第二，把抽象形式的个人生活变成同样是抽象形式的类生活的目的。”即把作为人的本质的自由自觉的改造世界的活动“变成与人异类的本质，变成他的个人生存的手段”。这就是说，劳动者被剥夺了他的类的生活，即人的生活，他的活动同蜜蜂、海狸、蚂蚁的“生产”就没有什么根本区别了。人失掉了自己的本质，人就不再是人而是非人了。马克思指出在货币中“表现出异化的物对人的全面统治”，货币不仅成为一种交换媒介，而且成为统治人们的异己力量。就像书中写到的盗版出版物，不法书商以其牟利并满足贪图小便宜的读者。

2021年7月25日，陕西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主办康铁岭长篇小说《书院门1991》研讨会

早在百年前，鲁迅先生就在《娜娜出走之后》一文中指出：“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如果是一匹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小说《书院门1991》中，年轻的李雯当初本不想堕落，但故乡也不可能重返，不得不将他乡做故乡，在城市里与“马户”共舞，无奈地做着“又鸟”，但在当时也许是较为现实而明智的选择，那就是安身立命，即使这种安身立命是低层次的被凌辱的。而设身处地替李雯想一想，也不无合情合理，或如黑格尔所言：“凡存在的都有其合理性。”这就是一个不能不面对的地区、城乡发展不平衡的现阶段的客观现实。

西方哲学家说过：悲剧就是把美毁灭给人看。《书院门1991》作者虽然写李雯、小惠们的堕落，用笔却不极端，这源于作家的慈悲情怀和人性立场，源于精神在场，源于作家对现实的热望。当然，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现实也是大有希望的，改革在不断深化，现实生活在不停推进，民生举措在不断完善，对户籍改革、住房保障改革和养老保险改革政策的出台，因此非城市户籍的农民工、个体经营者的生存状况将会逐渐好转，少些尴尬，多些尊严；晏子敬、李雯之类的悲剧也许就会日益减少，少些逃离，多些安居乐业。这不仅是亿万非城市户籍农民工、个体经营者的期盼，也是笔者、作家和读者的热切期望。

《书院门1991》之所以引人入胜，不仅在于“秘史”的诱人，而且得之于其“骤响如爆竹”的开头，扑面的烟火味和解馋过瘾的语言。先看全书的开头：“一九九〇年惊蛰这天，对于地处秦岭深处的华阳县来说，是一个半阴半晴的日子。清晨，天上苍蝇撒尿般滴了几星雨，很快就打住了。”一九九〇年，是进一步改革开放的转折之年，改革开放进入加速期，选择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也很有寓意，惊蛰是万物复苏的标志，也是中国人思想解放胆子更大步子迈得更大的标志。接着写道：“早上八点，一辆老式轿子车从华阳城汽车站出发，驶过八卦庙，翻过红土过了黑龙口，顺着秦岭老峪道，以每小时四十公里的速度向古城西安驶去。”晏子敬等乡村或小城的人们涌向城市，寻找新的生存之路。

次说扑面的烟火味。书中既写了书院门的书画味、石林博物馆的古香古色、宝庆塔的沧桑，也写了书院门人们的日常的饮食生活，房东做的薄筋光酸辣香煎稀汪的岐山面，晏子敬、智能、智本、智行们爱吃的西安的肉夹馍、胡辣汤、葫芦头泡馍、牛羊肉泡馍，常喝的秦川大曲、太白酒、西凤酒，赵先生、王魁、孙经理、李雯们、潼关老板、王处长、徐总（厅）在中高档饭店吃的山珍海味，展示了长安饮食的丰富多彩。

再说解馋过瘾的语言。比如“小惠在这儿还不是靠咱们！用她几个烂怂毛笔墨汁什么的，碎碎个事”中的“烂怂”“碎碎”，就是地道的陕西方言。又如“俗话说，陕西地方邪，说鳖就来蛇。刚说到小惠，小惠就出现了”中的“陕西地方邪，说鳖就来蛇”，就是陕西人常说的俗语。再如“尽管小惠扭着屁股出了院子，可王魁那一双贼眼一直盯着院子的过道，看着小惠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房东贼得很，他轻轻地对着王魁说，兄弟，有心事了吧?咋了?有啥心事，给哥说说”中的两个“贼”，前者指贼眉鼠眼，后者指机灵狡猾。这些方言或俗语不仅符合人物身份，而且具有地方特色，因此可以说该书对传承陕西饮食文化、方言文化功莫大焉。

本文作者王新民，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委宣传部原二级巡视员。现为陕西省新闻出版（版权）电影检测中心审读专家。1982年开始写作。业余创作并出版《行余集》《贾平凹打官司》《书友贾平凹》《真话真说》《走马书林》《渭河大水灾》《不惑集》《高考大透视》《〈秦腔〉大合唱》《大地美容师》《一部奇书的命运》《一本书的故事》《寻访高兴》《人生忠告》《贾平凹纪事》《黄土高原上的银铃——人民艺术家贠恩凤》(入选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精品出版项目）、《策划贾平凹》《慈苑书韵》等。主编出版《贾平凹文集》（20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等。 

编辑：金苗           责编：李奕铮           终审：吴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