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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匡燮:牛衣古柳卖黄瓜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作者:匡燮 时间:2021-06-19

一想起我们村那个卖菜的老王,大家都叫他老王家,便要同时想起这句曾经记住过,却忘了在哪首诗词里,好像应是出自苏轼或陆游笔下的诗句来:牛衣古柳卖黄瓜。对我来说,似乎卖菜的老王家便是这句诗,而这诗句也就是卖菜的老王家了。

后来,经过查找,“牛衣古柳卖黄瓜”,果然出自苏轼一首《浣溪沙》词的上半阙:簌簌衣中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说来也巧,我们村除了那两棵古槐外,就属枣树多了。枣花儿是阴历五月间,和石榴花一齐开的。石榴花鲜红鲜红,花开得大,每朵花都像酒盅里燃着的一团火。枣花是黄的,只和米粒一般大小,却密密麻麻的烂熳着,连枣叶也染了一树金黄,成群成阵的蜜蜂在树丛里响成一片,颤动的蜂翼触碰得那粉一样的枣花儿便纷纷落了下来,若这时站在树下,会落得一头一身不说,还能听得见枣花落下的簌簌声,稠密得像一阵细雨。

记得是刚刚下过雨的清晨,老王家的菜担子就放在两棵古槐下了。菜担子是一对高绊箩头,扁担架在高绊上,箩头里放着水生生的一片青菜。老王家披件蓑衣,站着,拉长腔高喊一声:“卖黄瓜瓠子,葫芦,葱来……”听见他的叫卖声,许多人便走到古槐下来,不为买菜,只为来看看老王家那一担子的水绿水绿的新鲜。

老王家每天都要在古槐下停这么一会,然后才担起担子到外村去卖。 

我们是邙山深处,山峦丘岭,没有种菜习惯,全是吃野菜,最多也只在场边地头种几窝倭瓜,篱笆上扯起一堆的叶蔓,开许多金黄的很丰满的大喇叭花。倭瓜花也是一味很好的菜,可以炒来吃。要么种一排金针,细长细长的一丛箭似的绿叶里生出箭杆般绿茎,箭杆顶缀一串金针花,既能观赏,又能把金针花采来晒干了,待客时作臊子用。 

最常见的是采红薯叶儿窝酸菜。那是要等霜降前几天,全家人都到地里去采。我家每年都会窝一大缸酸菜,从冬天吃到春天。有劳力的人家,还拉着车,赶几十里路程,到洛阳郊区菜地里拾人家不要的大白菜帮子,拿回来也是窝酸菜,比红薯叶窝的酸菜好吃多了。我工作了,还是喜欢把大白菜外层的老叶子剥下来炒着吃。妻笑我口粗,可是,只有我才尝得出特有的清香来。这习惯我保持了许多年,可谓“世间奇味尝尽,无过菜根”了。

我们那儿缺水,打的井只够人畜饮用,种庄稼是唯有靠天才可吃饭。全村一共三眼井,都十几丈深。沟那边的一眼和沟这边张家场的一眼,还打在沟下边的窑院坑里,郭家场的这一眼,是打在岭下边的高台上。打水用的辘轳是铁铸的,辘轳上缠着牛皮绳。放桶的时候,手搭在牛皮绳上,让辘轳哗啦啦的飞转,辘辘把转成了一朵花。据说当年我五爷就是这样放辘轳,一不小心,被辘轳把儿打到了井里,捞上来,头已烂了,是用生白布包着下葬的,情景很惨。我小时常趁大人不在,便扒住辘轳往井下看,黑咕隆咚,很长时间才看见井底碗口大的一片水,颤颤的发着幽光。天旱了,还得淘井,把水中的泥沙掏上来,这样才勉强能供住我们郭家场的人畜使用。

每当听到老王家在古槐下那悠长的吆喝声,真是好听极了。

老王家不是本地人,村里人说他是从山东逃荒来的。

我们村的外地人,先后一共有两家,一家是老王家,一家是同县长。

同县长何方人士?哪县的县长?为什么到了我们这样的乡下来住?知道根底的老一辈早已谢世,今天已无从考起了。

三叔曾说,同县长住在村里的时候,待我特别好。我爷爷有文化,走过许多地方,同县长到了我们村后,就和爷爷常来往,每次爷爷抱着我去看同县长,同县长就拿出一盘煮黄豆让我吃。有时候,还把煮好的黄豆特地送到我家来。三叔说,若是一粒黄豆掉在桌子上,我会耐心的伸出小指头,一边口里拉长声嗯着,一边努力把黄豆从桌中间压住抹到桌边上,再捡到嘴里去。惹得同县长和爷爷一齐发笑。

这是我听来的唯一我与同县长之间的一个细节。

当时我一岁吧,即在一九四四年前后。

便猜想,同县长住在我们村,肯定也和避难有关系。这时,正是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是一九四四年占领河南的,但一个国家公职人员,一县之长不随军撤退,怎能一个人携家带口,擅离职守的避乱民间呢?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一九三八年的花园口决口,一时间天崩地裂,黄浪滔滔,泽国千里,遍野哀鸿,同县长再也顾不得许多,带妻携雏,夹裹在难民群中,逃命去了。当此之时,哪里还有政府,哪里还有军队,但见中原大地,水头追着水头,黄汤赶着黄汤,哪里有一片干土,哪里便是家了。迁徙流转,这才在邙山深处,找到了这个依然安静的小山村?

终于可以驻马歇鞍了。

由此又推及,卖菜的老王家,也许不是山东逃荒的,而也是花园口逃难的难民,豫东人的口音和山东人的口音很相近,我们豫西人如何分得清楚呢?只是同县长毕竟是官员,得风气之先,携家眷逃了出来,老百姓便多半只能为水中鱼鳖了。老王家的妻子儿女全被大水冲走,只有他九死一生一个人逃了出来,落脚在我们的小山村卖菜为生。

然而,在那战火纷飞,灾祸频仍的乱世,哪还有一处属于安宁的山村?一九四四年,大概秋季吧,日本兵仓皇渡过了黄河,将他们那高头战马拴在了我们村的古槐下。这当儿,日军的败势已成,再不敢学着在山西那样的杀人放火,反而把村中大点的孩子扶上他的战马玩耍,妄图以此种安抚来延缓他们即将到来的覆亡。

至于同县长是何时从我们村离开的,我这里不得而知,总之是第二年,抗战胜利,日本人投降了。

不过没有几年,解放战争又开始了。

解放军攻打洛阳,我们的这个小山村重又是一片惊慌。

那时候,我们这里的人对解放军所知甚少,依然叫八路,人们纷纷传说八路过了黄河,说话时,一个个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口中避讳着八路二字,只用手势比出一个八字来。

“听说没有?”便用手指伸出八字比划着,“说这个已经过了黄河了。”

大战前夕,因为我母亲曾经领着我进过一趟洛阳城。洛阳城大街小巷,尽是穿黄衣服的兵,路边架着数不清的机关枪。

战斗便不久打响了。

每天都有国民党的散兵败到我们村里来。有的就是本地人,在我们村里有亲戚,村里人围到这人亲戚家,争相打探着:

“咋样?还顶得住不能?”

那人惊魂未定:

“我看不行了,八路的炮火猛得很,破城就在这几天了。”

听得一房子的人直着声:“啊,啊!”

这家亲戚就是我五奶。我也挤在厦房的人堆里。

有一次,我奶奶领我到岭尖棉花地里摘棉花。地边的田堰下有个看麦窑,窑口堆着晒干了的包谷杆。忽然,包谷杆刺啦啦响了起来,奶奶走过去,原来小窑里躲着个伤兵,见了我奶奶连叫大娘,说他几天没有吃饭了,能不能给他碗饭吃?我奶奶用包谷杆重新把窑门堵好,悄悄的一天三顿领着我,给他来送饭。过了两天,我和奶奶再去送饭时,看麦窑空着,人不知哪里去。想是吃了两天饱饭,身子有了劲,走了。

没多久,洛阳解放。

当解放军第一次来到我们村子时,全村人一齐跑了。

人老几辈,经历了太多的战乱和搔扰,军阀,土匪,形形色色的各种兵,都曾到过我们村,每一次,村里人都要躲到村外的沟里和坟地去,大家把这样的躲避叫“跑反”,意思是凡来搔扰的兵,都是造反的,其来由,可能和古代的农民造反,比如李闯王等有些关系。这次,解放军来了,村里人照例都到沟里和坟地“跑反”去了。

只有我爷爷没去“跑反”,他一个人坐在称作小屋的那间房子里。爷爷六十岁上下,一把花白胡子。解放军一进门,看见了我爷爷,便老伯长老伯短的叫起来,问村里人哪去了?说解放军是人民子弟兵,和老百姓是一家人,说老伯你能不能把乡亲们叫回来,开个会,把解放军的政策给大家说一说?

我爷爷听了,想了想,说行。

他就向着地中间的坟地大声喊:

“都出来吧,不用怕,回来,都快回来!”

这一天,就成了我们村解放的头一天,那是一九四八年的秋天。

解放后,老王家依然卖菜。

老王家住在张家场,比张家住的还要低一台的沟畔一孔破窑里,窑里有个土坑,窑门是木棍和包谷杆扎的柴门,窑门前是上下沟的小路,立陡立陡,只有抄近路的年轻人才从这儿走。平时,几乎没有人进他窑里来闲坐。

有一天,大伙忽然想起来,这几天怎么没看见老王家卖菜,他门前的锅灶上也不冒烟了?下去一看,老王家死在炕上了。

老王家终于没能赶得上土改。

 二零一二年十月十六日於悟道轩南窗下 

(散文家匡燮先生退休后,集十余年之力创作长篇叙事散文《我与世界》,这篇《牛衣古柳卖黄瓜》即选自其第一部《我的起源》。)


编辑:金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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