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沟（100）

文/李巨怀

他是西府李家木版年画的第十八代传人，他的心神回来了一小半，他不知道，他也是不可能知道那么多的，他早已忘记了以前哪怕是昨天的事情。在这家家户户日子都过得不分年月的时候，他自然也就下岗了。家家四面透风，连一张糊窗格的纸都舍不得买的百姓们，谁还有闲钱请他那熬三更蹴半夜印制的门神呢？百业凋零、万马齐喑的时候，除了田家坡几家咚咚作响的铁匠铺子外，花花绿绿的门店有几家还能再撑下去呢？原先给他代销诸神人像年画的方圆几十里的大大小小的货栈，几年下来就倒闭了一大半。食不果腹的时代，谁还愿意囤置他那有没有都照样过年的脸面货。实在没辙，他才彻底放下传承了几百年的祖业，和大多数掐着指头算日子的长工一样投入了最原始的求生图存的行业。在愈饿愈怕、天天像有猫挠似的时候，他咬咬牙随便抓点儿什么填进肚子还能撑一阵子，可他那老娘，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饿死吧？几年前，他就无可奈何地放下了他曾经引以为豪的职业，他不知道，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他无能为力甚至根本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他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梦，揉了揉眼睛，看着依然天蓝云白地黄的书房沟，他灵醒了，原来自己一觉睡过了头，把自己正式职业给耽误了。他几步蹿到搁放模版家什的窑洞，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些传承了几百年的乌黑透亮的模版，他家的“神鹰赐福”模版那可是西府地区年代最久远的模版，摩挲着通体开裂乌黑透亮的梨木模版，李有堂一下子找回了自己。老娘听着李有堂那踩破地的脚步声，跟了过来，看着儿子那熟悉的身影和弥漫窑洞的颜料味，老娘一下子瘫倒在门口，眼泪吊线线般落了下来。
　　李有堂又重新活了回来，回到了人间。可重生后的李有堂，已经不是原先那个生龙活虎满脑瓜子都长眼的机灵鬼了。他没黑没明地做起了自己的老营生，他每次点着煤油灯印一晚上的年画，天不亮就用包袱一裹，背着上路走村串乡吆喝着去卖了。每年中元节才开始的营生，他竟然在清明节后没几天就开始了，原先那些几年前就不代销他年画的小货栈，现在还会代销吗？李有堂才不管那么多，他根本不看那些小货栈主人的眼睛，你不代销他就不走，像那苦难的“打血板”乞丐般坚定。他把包袱一抱，在小货栈门脸前一蹲，不说话也不挪窝，盯着小货栈门前的行人傻傻地看着，直到下一个行人的出现。货栈还要做生意，谁愿意叫自己的店前蹲一个不三不四的傻子呢？实在没辙，货栈主人就随便留几张年画，随手扔几个铜板，把李有堂打发走。时间久了，货栈主人们只要看到神五神六的李有堂一出现，就纷纷起身收了招牌放下栅栏关门大吉。吃了一次次闭门羹以后，心还没有枯萎到骨子里的李有堂就知趣地再也不去了。他有自己的心计和方向，集市镇点推销不成了，他把目光又盯上了农村。他背着包袱一村村一户户像货郎一样去串销，尤其是一看见头门上有贴过年画的农户，他二话不说就径直往人家屋里闯，经常是吓得屋里的小孩小媳妇们放声大哭，有几次都被强悍的主人打破了头。他才不管那么多，脸上的血一擦，就掏出年画，指指头门，竖竖大拇指，哑巴般嘀咕几声，主家骂急或者打急了，他还是对付货栈主人的办法，大门口一蹲手一笼就是不走，气得主家拿一块馍或者扔一枚铜板，随便挑一张年画才能把他打发了。这是一种原始笨拙的乞讨方式，孤苦伶仃的可怜人李有堂，用这种看似鲁莽却很直接的办法，每天都还能推销出去几十张年画，兜里每天都还能揣回几个铜板和大大小小的馒头，只是随着他的日积月累，村子是越串越远，有好几次他都走到了六七十里开外的北山的村村落落。在每个村子十有八九都揭不开锅的灾荒时月，有几家会把那看着欢心却不能填饱肚子的花哨货买回家？李有堂却不这么看，他和老娘起码有了填饱肚子的口粮。每过几天，他还在深更半夜回村路过李秋婵的院门时，从门槛下面给李秋婵娘儿俩塞进去几块馍馍。起初，李秋婵还弄不清是谁在暗地里接济她，时间久了，她也就知道了其中的端倪。她心知肚明，李有堂是在报答她那黑得掉渣的高粱发糕馍的恩情，她只是不知道是她家头门上那历经风雨的门神发威显灵救了李有堂一命。
　　慢慢地，方圆几十里地界，李有堂这种夸父逐日般的精神，竟然成了乡亲们眼里的一道风景，桑梓大地上这么一位伺母救难王祥卧冰般的大孝子都能挺下来，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自暴自弃呢？李有堂的生意竟然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离田家坡集镇较远的村民迫于生计腾不开身子，有的今天叫李有堂捎个针头线脑，有的明天叫李有堂捎个颜料盐巴，李有堂不但欣然照办而且分文不加，经常是绕几个大圈子就为送几根针一尺布头。有些乡亲过意不去，想要多给他几文钱，可是他却死活不要。嘴里说不太清楚，但是接到手里的钱却是分毫不差。时间久了，乡亲们就个个过意不去，一见李有堂，这个把新蒸的红薯端来了，那个把新起锅的发糕馍捧来了。李有堂再三推辞都不行，你怀里不揣几个馒头、不喝两碗稀饭，你想离开，门儿都没有。
　　李有堂的生意日见起色，有些满心仁慈的老大爷老大娘年画门神都请了几十张，家里的大小门所有窗棂贴几遍的都有了，可大家伙儿还是一见到李有堂就忍不住掏几枚铜板买几张画压压心。一年下来，李有堂原来步履踉跄的脚步更加坚定了，脸色都有了一丝丝红润，可原先能言善辩的灵透小伙子就是不说一句话，唯一的变化就是村里几位日子过得和他们家差不多的孤寡老人的窑洞里经常出现李有堂的身影。今天他去王大爷家留块馍，明儿他去帖奶奶家放几枚铜板，惹得老秀才们都啧啧称赞个不停：“咱们书房沟可出了位武训式的大孝廉，甭看李有堂嘴上不说，可茶壶里煮饺子——心里亮堂着哩。”
　　按说李有堂的故事在藏龙卧虎大鳄云集的书房沟算不上什么，可谁能料到正是不显山不露水名不见经传的李有堂的一次意外举动，彻底改变了书房沟的慵懒生活，老谋深算的王茂德王大保长实现了积压心中几十年的美梦。
　  （未完待续）

编辑：晓佳